刹那间,苏枕便只与德维奇相隔毫厘。
他清楚地看见了德维奇血管凸起、泛着青黑色的皮肤;身体上那些做着各异动作的嘴;那五片像花瓣一样、满是倒刺的“头”;以及向他张开的血腥之口!
在这一刻,在苏枕眼中,时间的流动变得极为缓慢起来。
明明下一秒就要发生的事情,如今却仿佛被按下了上千倍的慢速键。
不可能躲过去。
苏枕心想。
只不过,他从最开始就没想要躲!
霎时,地面传来一丝异样的灵质波动,德维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就此停住。
毕竟猎物已经近在眼前了。
马上就能杀了这家伙,差一点点就能——
就在此刻,观众席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惊呼声。
唰啦啦!
数量惊人的金币从德维奇与苏枕之间冲出,转眼间便将两人包裹!
“什么?!”
瞬间的冲击力使德维奇的动作发生了偏移,发生了停滞。就因为这一细微的差错,他居然又把眼前的猎物给放跑了!
就在不远处……追,追……不!这些该死的金币!!
顷刻间,德维奇的全身上下就被洞开了大大小小的创口。
它们切割面平滑、无比整齐,难以想象要用多锋利的刀刃才能够造成这样的伤势。
表皮、脂肪、筋膜……这些组成肉体的部分如同剥洋葱一样被剥开,丝滑到几乎要让人忘记,眼前是怎样一副可怕的场景。
那些嘴巴疯狂地蠕动着、撕咬着,吞下金币、吃掉空气,却根本无济于事。
德维奇的皮衣脱落、肉衣脱落、一切器官纷纷滑落。
这再不可能是治愈能力足以挽回的局面了。
苏枕看着裸露出白骨的德维奇向自己走来,一步接着一步,行动越来越迟缓。
他站在原地不动,轻声说道:“现在还觉得可笑吗?竟然被这样的异能杀死。”
“比起没用的异能来,没用的人才更致命。”
“不!不可能!”
那些嘴巴尖叫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
“你……”
咚!
德维奇倒在苏枕面前,面目全非。
整座斗场都为之寂静了一瞬。
然后欢如雷动!
大把大把的金币像挥出沙子似的撒了下来,血迹、尸体、肉块,全都被压在金灿灿的山下。
恶魔们起初嘈杂得七嘴八舌,但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汇集成了一句话。
“精彩!精彩!精彩!”
这种空前绝后的气氛中,苏枕望向天空,看金币像细雨一样纷纷落下,听只奉强者为尊的恶魔们为他欢呼,并不觉得亢奋。
他反而更加确信,这个世界就是一出巨大的荒诞剧目。
“精彩!精彩!精彩!”
天空开始变成了黑灰色,视野慢慢变得狭窄。
精彩——
耳边的声音化作渐低的嗡鸣,苏枕闭上了眼睛。
“苏枕。”
周围一片安静,有一个声音在耐心地呼唤他。
“苏枕。”
是一个有些熟悉,又能令人感到温暖的声音。
他努力撑起眼皮,面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
是病床。
一个身穿病号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坐在病床上,正在看着他,脸上带温文尔雅的笑意。
“你真的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吗?它好像不太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呢。”
“我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唔,是吗?”年轻男子故意把他的头发揉乱,“可是成年人是会保护发型的哦。”
他举起双手护住脑袋,哀怨道:“这算什么成年人嘛!”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了几声:“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无趣啊。”
“不要再说这个啦,华章哥哥!快跟我说接下来的事情!之后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啊……”看着他满脸期待的神色,华章表情略有纠结,最后叹了口气。
“我们被偷袭了。虽然我所在的那支队伍里,士兵们的反应都很快,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几分钟内就死掉了,他们的生命就像融化在火里的雪。”
“他们说不能连累我们,不能让我们死掉。应该要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事情报道出去,把那些照片公之于众,这是战地记者的职责。为了让同胞和自己的家乡被世界看见,他们拼死掩护着我和我的同事离开。”
“我们一边听着枪声和惨叫声,一边用尽最大力气逃跑。我们拆掉摄影设备,紧紧保护住硬盘,明明用尽了全力奔跑,却还是被追兵追上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时,一直保护着我们的士兵突然说:‘你们先走,我留下垫后。不能让其他人的牺牲白费’。”
“当时我们有四个人,除了我和我的同事,就只有他一个士兵。在战场里待了那么久,我起码能分辨脚步声了。敌方的人数在四个人以上,他一个人怎么可能进行阻拦呢?于是我把硬盘全都交给了同事,拿出了手枪,非常莽撞地决定和他一起留下来。”
说着,华章拉开病号服松垮的衣领,露出左肩一道狰狞的长条伤疤。
“这个伤就是当时留下来导致的。仅仅是被子弹擦过肩膀而已,却疼得要命,后来差点因为伤口感染死掉了,现在想起来都一阵后怕啊……”
“要不是我方的支援恰好赶到,可能我和那个士兵在当时就死了吧?虽然他后面还是在战斗里牺牲了……我很敬佩他。不过在安全了以后,却被他们围起来骂得狗血淋头了呢,哈哈。”
“其实我还是挺害怕的。既怕自己死掉,又怕亲手葬送别人的生命。尽管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亡,见惯了人性的黑暗面,我也选择站在正义的一方,我却还是会犹豫。我的爸爸说我优柔寡断,不适合做战地记者、同情心泛滥,他确实没错呢,虽然他最后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做了错误的选择……”
华章沉默了几秒,笑容又回到脸上:“还是回到我身上吧。我当时真的蠢得可以,差点忘记在开枪之前先打开保险栓,明明人家是相信并尊重我才同意我留下来的……幸好我没有拖他的后腿。现在回想起那天深夜,一种战栗感依然会蔓延到我的全身……战争太可怕了。”
“不过,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或许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然后拔出手枪吧。”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你应该可以逃走的呀,你不是说支援很快就赶到了吗?要是你走掉了,你就不用挨那一枪了。”
“可我们当时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啊,苏枕。我只能遵循内心的想法,做出当下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华章纠正他。
“那要是,要是……要是你知道呢?”他忍不住问,“华章哥哥,要是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你还是会那么做吗?”
“当然会啊。”华章笑了笑,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还是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人不能因为害怕和痛苦,就去选择轻松、简单的一方啊,苏枕。这也是成年人会做的事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