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里醒了过来。
天色尚且混沌,脑海中还隐约浮现之前的梦境。
昏暗的室内,我忽然感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炭火不知何时熄灭的。屋子里有一些冷,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披上衣服摸索着下了床,腿上的痒意已经褪去。
虽然不太能使上力,勉强还可以扶着墙边在房间里走动。
一片安静之中,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
我聆听着自己发出的响动,一步步向外间走去,拨开帘子,转头就望见了桌子边坐着的一个人。
太暗了,我看的不是很清楚,黑暗中坐着的人是谁。
但看着这样安静的身影,我能一下子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你终于回来了?”
我几乎是喜出望外地叫出了声,嗓音干涩,是刚刚睡醒的人特有的那种。
那身影闻言动了动,像是才察觉到有人从里屋出来。他转过头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近前,这时才察觉到自己错了。
无论是朦胧浮现在昏暗光线中的浅色发丝,还是对方身上若隐若现的浅淡梨香,都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会有的。
这个人不是兰公子,是……黎宵。
黎宵回来了,带着外间风雪的寒意,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酒气。
他……喝酒了?
认识黎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撞见他喝酒还是第一次。
他这种嗜甜如命,吃不得一点苦的人,就连最甘美的米酒果酿到了他的嘴里都变成了酸的。
可今天他却喝酒了,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中,自斟自饮,回来了也没有想起进屋知会我一声。
若是换了从前的少年,恐怕会特意冷着一双手,生生将熟睡的我冻醒才对。
可是他这样安静,安静地近乎反常。
这让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我再次向屋子里的其他角落看了一圈,确认除了他和我,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兰公子不在这里。
不,兰公子当然不在这里。
——就算他回来了,也应该回自己的屋里头。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暗自嘲笑自己真是睡糊涂了。裹了裹衣服径自就要去往隔壁的房间。
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呢,就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手一下扯住了胳膊,是黎宵。
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却感到对方正直直地望着我。
我想让他放手,黎宵却先一步开口了。
“你是要……去哪儿?”
口齿还算清晰,就是少了起伏,语气也有些沉缓,听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猜想黎宵八成是醉了,却无暇去想他为什么会喝醉,又或者我其实在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就是不愿意立刻去证实。
所以我一声不吭,只是暗自用力试图将手臂从对方的拉扯中挣脱出来。
我见过绝大多数喝醉酒的人,大部分都是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但黎宵不是这样。他的手攥得很用力,没有丝毫的松懈,像是一把撬不开的钳子。
他不松手,我也继续用力。我们在黑暗中无声对峙。
直到我因为腿部无法支持长时间的站立,而开始摇摇欲坠。当我趔趄着向一边倒去的时候,黎宵把我拉了过去。
一瞬间,我兜头撞进了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
他的外套上沾着融化的雪水,湿漉漉地冒着寒气。
寻常那股子甜梨的香味混合着浓重的酒气,甜得有些醉人。
“你去哪儿?”黎宵又问了一遍,他的气息扑打在我的脸上,太近了些,我没法儿避开,只好作答。
我说:“我去隔壁。”
黎宵便又问我,去隔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看看兰公子回来了没有。
但是这话明明就在嘴边,偏生我就是说不出,像是被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在了喉咙口。
片刻没有等到我的回答,黎宵像是有些低落的样子:“我原本以为,见到我你多少还是会有些高兴的。”
我有些听不明白,他是想表达什么。
“黎宵,我没有不高兴。”
我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直呼了对方的名字。
但是黎宵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又或者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发现不了。
“你明明就有……”
黎宵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地自顾自说道:“不然你为什么你一见到是我,马上掉头就走。你就是……就是不想见到我。”
我有些头疼地看着有些胡搅蛮缠的少年,心里想着也不知道阿九先生此刻去了哪里。
竟然也真就这么放心,让自家少爷这么一个喝得迷迷糊糊的酒鬼,和我这么一个行动不便的半瘸子待在一处——要是大少爷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以我的力气可扶不起来。
我的上半身被迫靠在少年的怀抱中,膝盖碰着膝盖,为了保持平衡,只能把一条腿微微曲起来,半跪在凳子露出的空当。
披着的外套在拉扯间掉下去,寒意直接透过里衫透进来,贴着皮肤渗进骨血里,冻得我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不知黎宵是怎么想的,捏着我的胳膊开口便是一句:“你……还在怕我?”
“没、没有的事情,黎少爷您想多了。”
我磕磕巴巴地回答,这次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纯粹地感觉到冷。
如果说屋里的温度只是不那么暖和,那么黎宵的手就有些冷得匪夷所思了。加上他的外套,连同垂落在我耳边的发丝,都冰凉凉地带着湿重的潮气,此刻尽数过到了我的身上。
“……那你抖什么?”黎宵似乎是不相信。
“冻、冻得,这里太冷了,嘶,我又、又穿得太薄——”
我哆哆嗦嗦地回答,心里只希望黎宵赶紧把我放开,我好能把外套捡起来,或者让我回床上裹条被子再来也好。
可我显然高估了对方此时的理解能力。
黎宵轻嗤了一声,不满道:“冻……成这样了,还……要出去,哼,冻死你活该。”
“……”
黎宵等了等,没有等到我出声回应。忽然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什么,真是拿你没办法之类的话。
我还以为他是终于想通要放开我了,没成想他一收胳膊又把我往他的怀里带了带。
我的脑袋这次直接被摁在了他的颈窝。
有一说一,少年的手上虽然很冷,可贴近胸口的地方依旧是暖的。完事后,他又伸手扒拉了我两下,调整了一下我在他怀里的位置,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样一来,就不冷了。”
少年梦呓般地喃喃贴着我的头皮响起,我感到他喉结细微地滚动,还有紧靠在耳畔透过衣服和前胸一下下传来的心跳声,那样沉,那样缓,又是那样地孤单寥落。
我也确实没有那么冷了,与之相反,些微的窒息带来的缺氧感,让我的整张脸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我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着门外,一片寂静的漆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询问:“黎宵,兰公子他——”
话音落下的同时,我听到黎宵的呼吸声蓦地停住。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仿佛随之剧烈地拉扯了一下,后面的话自顾自地从喉头挤出,遥远得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片刻后,我才又听见黎宵的回答,他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
胸腔中那颗悬之又悬的心,终于还是笃得一声落了下去,沉进了雪夜无边寒冷的黑暗里。
我的眼睛还在盯着那片黑暗,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那么无关紧要,我却不知为何就是突然十分在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黎少爷,今天门外是不是没有点灯笼?”我说,这下声音听着有些像在做梦。
黎宵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一声是。
“这样啊,难怪瞧着这么黑,难怪……”我恍然大悟似的低喃,接着又问黎宵能不能把那盏灯点起来。
“点灯做什么?”黎宵反问。
我……我的脑子突然说不上来是有些混乱,还是迟缓。很努力地想了一阵,才终于勉勉强强找到一个比较中意的理由。
我说:“亮着灯,兰公子一下子就能看见,一看见就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他。不然,外面天那么黑,还那么冷,若是迷路就糟了。”
黎宵闻言沉默了一阵。
然后他突然低下头看我的眼睛,冰凉的手指掰过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我这时已经有些适应了外间的黑暗,依稀瞧见少年脸上严肃的表情,心头那一点抵抗的情绪终究还是被压了下去。
黎宵的眉头越蹙越深,看向我的目光中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阴郁和晦涩。
——我想,他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我并不确定是自己说过的哪一句话,又惹到了面前的这位大少爷。
但黎宵他,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对了,我的额头还是因为他才落了疤,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我,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开始,就瞧不上我,若不是因为有兰公子……
若不是看在兰公子的面子上,那天我头破血流地倒在角落里的时候,他也不会去而复返。
可如今,兰公子一直一直不回来,只剩下黎宵和我。
——他是不是就该回到最初的样子?
眼前的面孔和记忆中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时的模样相重叠……那般犹如看待碍眼的破烂物件般,鄙夷又不屑的神情。
我的头脑一阵阵地发热,身子却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颤。同时听到从自己齿缝间传来的嗒嗒的轻响。
黎宵后知后觉地碾了碾我的下巴,又伸手过来贴我的额头。
可他忘了自己的手是那么冷,但凡是有点温度的东西摸起来都是热的,更何况是我的脸。
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少年颠簸的怀抱。
黎宵急急忙忙地抱着我往外走去,像是忘了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只要出去唤一声,自然有值守的楼中人上前听候吩咐。
——但是他醉了。
脚步踉跄着转过楼梯拐角时,约莫是踩空了一级楼梯。
我只感到周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明灭的灯火在视野中连缀成灿黄的烟火,旋转着绽放开来。
绚烂过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而在坠入黑暗之前,我听到了一声吃痛的闷哼,伴随着肉身撞击硬物接着轰然倒地的声响。
世界于是重新归于寂静……
我再次睁开眼睛是第二天下午,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从前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的熟悉药味。
一个白胡子的矮胖小老头正低头给我的腿换药,床边还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和一个长相乖巧可爱的小娃娃。
见我醒来,小娃娃惊喜地叫了一声:“爷爷你看,哥哥他醒了!”
小老头有些不高兴地板了板面孔,却没有给人特别严厉的感觉,反而像是单纯走个过场:“叫这么大声儿做什么,你爷爷我眼不瞎耳不聋的,还能看不见?”
“我……我就是高兴啊。”
小娃娃撅着嘴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向着我重新扬起笑脸。
“哥哥,你可算醒了。要我说,都怪黎宵那个大笨蛋。他出去都几天了,你一直好端端的。怎么偏偏他一回来,你就出了这事儿。要我说,一定是你们命里犯冲,以后还是少接触些的好。”
见我没有回答,那小娃娃歪了歪脑袋,伸手便要来抱住我的胳膊,被白胡子小老头一个脑瓜崩儿给弹开了。
“去去去,少在这里碍事。”老头摆着手说道。
小娃娃摸着脑门儿眼泪汪汪,望向我的一双眼睛更是楚楚可怜:“哥哥,你怎么都不理小礼了?”
“……”
“爷爷爷爷,不对啊,您瞧瞧,哥哥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声不吭地,就像是不认识我们了似的。爷爷——”小娃娃激动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闻言,原本已经结束手头工作,正在清洗双手的白胡子老头这才转头,仔细端详起我的脸。
“枇杷?”他试着唤了一声。
我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闪过一幅朦胧的画面,庭院角落里一株低矮的枇杷树,小小的青色果实点缀在翠绿的枝叶之间。
那几枚果子转而又落到了一只干瘦且枯黄的手掌之中,明明是女人的手,却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之上。
手掌合拢又松开,果子一枚枚地掉出来,落在贫瘠的黄土地上,顿时沾了厚厚的灰尘。
我在那只摊开的手掌边蹲下身,低头,一枚一枚地将果子捡起来收到怀里,擦干净灰尘放好。
金黄的日头照在我的眼睛上,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娘亲,这太阳可真晒啊。】我说。
身旁的女人沉默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好不容易盼到结果的这一天,可惜我马上就要走了。等到果子成熟的时候,我一定吃不上了。】
【……】
【但是无论如何,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走得远远的,就像娘亲一直希望的那样。带上娘亲给我的果子,离开这个村子,以后大概也回不来了。】
我转过身,面对着女人,直接在她的身边躺了下去,面对面看着那张早就烂熟于心的脸。
如果,娘亲能笑一笑就好了,她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
又或者,她能抱一抱我就好了,像是从前那样。
【但是,没关系的。】我说。
然后拉扯着嘴角冲娘亲笑了笑。
我笑得应该不算难看,因为娘亲从前总说看见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她自己。
接着,我又伸出双臂满怀依恋地抱了抱她,就像她从前抱我时会做的那样。凑近她的耳边,在嘴里小声嘟哝着不怕不怕——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只可惜,不能听见她像从前那般叫我了。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有些难过,可我也知道娘亲最怕看见我哭,所以我还是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冲着她挤出一丝笑容。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把娘亲的面容一并晕染得模模糊糊。
我赶紧背过身子,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转头又对着娘亲笑了笑,最后理了理娘亲鬓边有些散乱的发丝,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爬出土坑。
土一层层地落下去,遮盖住那双深深窈陷的脸颊,遮盖住好不容易才闭上的眼睛,那只曾经紧紧牵住我的手摊开着,掌心放着一串铜钱。
那是我把自己卖了得着的铜钱,就算是代替我在这里陪着她……就像她亲手送到我怀中的枇杷。
船开了。我没有回头。
却在背过身子闭上眼睛的瞬间恍惚看见了,匆忙向着渡口奔来的女子。她跑得那样急,鬓边的发丝散乱开来,用温柔而急切的嗓音唤了一声枇杷。
我知道那是在叫我,但我没有回头。
反而像只胆小的鹌鹑一般深深埋下头,将怀里的果子又攥得紧了些,隐约间似乎还能感到上头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尽管,那个人本身已经没有温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