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是巧合,送喜帖的人离开不久,兰云止就来了。
宣红的纸笺搁在桌上。
看起来十分喜庆。
枇杷想起上一次看见这样的喜帖还是在梦中,黎念亲自给兰送去的,邀请兰参加自己和喻轻舟的喜宴。
那天晚上,枇杷和兰在那间偏僻的屋舍中面对面坐着。
因为兰答应了,只要枇杷可以守到天亮,就带枇杷一起去参加第二天的婚礼。
枇杷竭尽所能地让自己不在梦中睡过去。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和喻轻舟之间的联系。想要的也不过是凭借自己的眼睛,亲自看上沈映雪一眼。
心里想着,若是知晓师姐是安好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如今喜帖到了自己的手中,成婚的人却成了沈韵。
这个因为面容酷似沈映雪而在一开始吸引了枇杷目光的男子,曾在枇杷身陷险境再三出手相助,也曾趁着酒意将少年按在身下肆意亲吻抚弄……
枇杷曾以为,两个人之间纠葛在契约终止的那一刻,其实就应该画上句号了。
——本就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关系,又何必去辗转回顾、念念不忘。
可沈韵不觉得,所以特意写了帖子差人送来,还反复叮嘱一定要准时前往赴约。
或许,沈韵此举想故意气气沈父,以报复后者年轻时肆意寻欢作乐、最终逼死原配妻子可耻行径。
可这样一来,对新娘子未免太不公平。
更何况……
枇杷想到了还有许久未见的陆青瑶。
听说陆青瑶因为他的缘故,被罚跪了祠堂不说,这些日子里一直被关在房中禁足。
要知道,陆老爷子惯是个疼爱女儿的,这下应该是彻底发了火,才会破天荒地管教起来。
可无论再是严厉,做姐姐的出嫁,当妹妹的不可能不出席婚宴。
到时候若是再迎面碰上,以陆青瑶的脾气,恐怕很难做到视而不见,若是再因此生出别的事端——
自己岂非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罪人。
枇杷想得入神,没注意到有人进了屋子。
直到嗅到那淡雅的兰花香气,想要回头,却已经被人从身后揽住。
颈窝处传来的轻柔磨蹭。
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屋里进了人都一点没有察觉。”
枇杷从来人的言行举止判断出,此刻抱着他的人是黎念。
枇杷对这个人说不上来有多么喜欢或者多么讨厌。
只是对方偶尔孩子气的举动,确实会让他想起从前的黎宵……也许是因为同样身为黎家人的缘故?
不过,有一点枇杷真的是有些受不了。
——那就是对方似乎过分热衷于频繁的肢体接触。
虽然算不上过分亲密的那种,但这样动不动就从身后抱上来,或者吃饭的时候非要肩膀靠着肩膀的挤在一处,还有老生常谈的睡觉问题……
真的很让人烦躁。
尤其是做这些事情的人明明是黎念,却一直顶着兰云止那张清冷疏离的面孔,就会产生很强的割裂感。
特别是,中途兰云止突然醒过来的时候。
明明起头的是黎念,可是兰云止的那张脸就是会让人觉得,错的人好像就变成了枇杷。
似乎是因为少年没有及时阻止黎念的任性,才会造成彼时的尴尬局面。
可事实上,一般的拒绝黎念听不进,而枇杷一旦采取更为强硬的言辞或者行动,对方很可能就会不管不顾地开始原地发疯……
近来,在他们相处的不算太长的日子里,枇杷感到自己的忍耐力又有了明显的提升。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黎念一边说着,一边长臂一伸直接越过怀中的少年,将喜帖勾在了指尖。随意瞥了眼,顿时就眉眼弯弯地笑了。
“这不是你之前那个姘头吗?”
“……”
不错,黎念此人不仅举止过分,说起话来更是难听得可以。
枇杷没有搭理对方,抬手想要把请帖拿回来。
可是黎念又故意把那只手举高了些。
同时还将脑袋搁在少年的肩头,将后者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
“还给我。”枇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黎念还是笑,凑在少年耳边语气暧昧:“你求我啊,我就想听你求我。”
听到对方这样说,枇杷干脆就放弃挣扎,安静地坐了回去。
黎念见到枇杷这个样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也没了之前的嘚瑟劲儿。
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装模作样地将请帖在眼前弹了弹。
“新郎官用心准备的喜帖,可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就连孤都没有这样待遇,啧啧,看来他是真的特别希望你到场见证自己的人生大事啊。”
枇杷还是不出声,低头细细擦拭着桌上的一方砚台,然后是镇纸、笔架……几乎整张桌子都仔细擦拭了一遍,问题是这些东西本来也不脏啊。
黎念这下彻底扫了兴,撇了撇嘴,作势要在少年面前将请帖撕了。
枇杷这才开了口:“撕了正好,左右我也不想去。撕了它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缺席理由。只是到时候还请陛下言明,不是枇杷故意不去,而是帖子毁了去不成。”
他的话音不紧不慢,却足够让黎念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
后者瞧瞧少年,又瞧瞧手中的请帖,忽地笑了。
“你诓我是不是?分明心里还是在意的,说这么些就是不想这帖子被毁。这么用心良苦,莫非是对你那姘头其实还余情未了,玩起了见字如面的把戏?”
黎念不仅说话难听,似乎还很热衷于恶意扭曲枇杷话语中的意思,并且引以为乐。
这让枇杷在觉得此人脑子有病的同时,认定对方一定有某种古怪的癖好。也就由着对方自言自语去了。
先前黎念说过想让枇杷求自己。
其实,枇杷确实有求于对方。
只不过枇杷想要沟通的对象是拥有同一个躯壳的兰云止,而不是多少沾点大病的黎念。
黎念那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兀自嘀嘀咕咕了一阵,忽然像是开了窍一般阴阳怪气地噢一声。
“我明白了。”青年低低笑着。
枇杷一听那个语气,不禁蹙了蹙眉,知道接下来一定没有好话等着自己。
果然……
“这么说来,你不仅和你的小沈大人有一腿,跟陆青瑶那疯丫头也是不清不楚的呢。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新郎官,一个是新娘子的亲妹妹。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你的旧相好。你可真了不起啊。”
黎念口中说着称赞的话,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早就已经拉满。
“还有阿六那小子,口口声声说恨透了你,恨不得要将你千刀万剐了。结果呢,为了动私刑违背命令的是他,扛着满背的鞭痕忍不住跑去找你的也是他,最后落得个打回原形的下场。”
下巴被轻轻捏住,温柔又不容反抗地迫使枇杷侧过脸,面对黎念的打量。
那双属于兰云止的眼睛慢条斯理地一寸寸扫过枇杷的面孔。
眼睛、眉毛、鼻子、嘴巴……
看着少年脸上显而易见的不快表情。
黎念愈发开心地笑了。
“真狡猾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副被蒙在鼓里的纯真样子。喻道长就是用这样无辜的表情,把一群傻子迷得团团转的么?”
顿了顿,又啧啧称奇道:“仔细一看,这张脸还真是一般啊。”
枇杷不知道今天的黎念又吃错什么药了。
被对方用指腹一下下来回摩挲着下嘴唇,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
“脸是我自己的,长成什么样不劳陛下费心。”
枇杷淡淡开口:“倒是陛下,既然觉得这张脸一般,大可不必这样为难自己的眼睛——”
“你又不是我的眼睛,它们为不为难你又怎么知道?”
黎念颇为强词夺理的一问成功地让少年闭口不言。
见此情形,青年越发愉快起来:“不过听见你这样关心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还是很高兴的。”
枇杷很想请问上一句:这是你的身体吗?
最终,理智还是让他保持了沉默,转而道:“我以为陛下不屑与傻子为伍。”
黎念轻挑了一下眉毛:“什么意思?”
枇杷深吸一口气,缓缓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陛下不是刚刚才说过,傻子才会被这张脸迷住吗?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已经不记得了,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黎念听见这话,蓦地收敛了笑容。
接着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好一阵,眼神直勾勾地,看得后者不禁开始心里有些发毛。
然后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看你,有的事情孤自己都忘了,你却记得这样清楚。喻轻舟,所以你心里其实还是有孤的,对吧?”
青年的声音里突然透露出一种异样的激动。
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枇杷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外头天都没黑,这是又犯病了?
——自己刚才难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枇杷下意识地想要抓点什么当做防身的武器,手腕却被一下子扣住了。
幽兰的香气越发清晰地萦绕在鼻端,几乎是压迫性地笼罩下来。
枇杷终于有些慌了。
但面上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平静,因为他不想激怒对方,以免事态向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黎念,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喻轻舟,至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喻轻舟,你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
意识到手中触碰到的是什么身体部位时,以及对面此刻的状态时,枇杷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脸上随即浮现不可置信的表情。
“感受到了吗?”
黎念无视少年石化般的模样,继续不紧不慢道:“怎么会弄错呢,不仅是眼睛,孤身体的其他部分也还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个鬼啊一清二楚。
饶是枇杷,此刻也不禁在脑子里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脸红了,真可爱呢,是因为年纪还小么?以前的你就不会这么直率,对着我也总是一副忍耐到死的别扭样子,不过怎么样我都很喜欢就是了……”
黎念还在那里说着什么,枇杷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再怎么说服自己,对面的人是黎念。
可眼睛看到的,指尖触碰到的又确确实实是属于兰云止的身体。
就算是被抓着手腕被迫进行触摸,还是会强烈地亵渎感。
仿佛是自己在趁人之危占兰公子的便宜一般。
枇杷简直不敢想,如果此刻兰云止突然苏醒,自己会陷入何种无地自容的绝望境地。
“不仅脸和脖子全都红了,浑身上下也都已经僵硬到不行,还是隔着衣服的情况下,这种反应——”
说到这里,黎念刻意停顿了一下,那双形状优美的薄唇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少年鲜艳欲滴的耳垂,吐出的气息也愈发灼人。
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发自本能的细微颤抖,黎念不由地闷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该不会,那群大傻子一个个地都还没有碰过你吧?”
“……”
枇杷咬着牙不说话,这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见此情形,黎念脸上的笑反而微微顿住,他低头打量少年脸上的表情。
待看清之后,剩下的那一点笑容也跟着完全消失了。
“好了,多大点事啊,用得着这么委屈吗?”黎念说。
青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枇杷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腕上一松。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转移到了面颊。
他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真是不争气啊。
只不过,他之所以哭并非因为委屈,而是强烈的屈辱感作祟。
他怨恨这个无能的自己,怨恨这种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人摆布的处境。
可无论如何,这眼泪终究还是救了他的……
黎念给枇杷擦完了眼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
“我之前没有想过你还是……”
他站起身来,退开一步瞧着枇杷,口中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只是说了句,好好休息。
就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了。
听到门扇合上的咔哒声,枇杷吐出一口气,又在原地坐了一阵。然后才抬起袖子缓缓擦起自己脸上方才被另一个人擦过的地方。
一下接着一下,直到脸颊传来火烧般的痛感。
然后,他一低头捡起了那张无意间掉落在地上的大红喜帖。
终于翻开来,映入眼帘的不是新人双方的名字,而是一枝墨色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