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脸上已是濡湿一片。
他看着床边坐着的身影,在迟疑片刻后,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兰……”
青年转过头,眼下的红痣分明。
明明是同一个壳子,可就是能够感觉出其中的不同。
尽管相较于黎念和兰云止本人之间的巨大的差别,兰的变化其实并不大,但眼神不会骗人。
兰公子的目光总是温和而疏离的,仿佛总是怀揣着隐秘的心事。
兰的眼神同样温和,却少了几分的忧郁,多了些狐狸似的狡黠与不怀好意。
听到自己的名字,兰似乎怔忪了一瞬,随即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赖啊。居然一下就认出来了,难得我还想着……”
伴随着枇杷伸手用力揽住青年脖颈的动作,话音戛然而止。
面对这么突然的一抱,兰明显有些猝不及防。
顿了顿,这才反过来抬手轻轻抚上枇杷的脑袋和肩膀。
然后听见对方小声地抱怨:“说那种话很有意思吗?躲着不露面很有意思吗?看着我像傻子那样在梦里跑来跑去地找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也就还……好吧?”兰半开玩笑道,他原本想借此活跃一下气氛。
结果话一出口,就感觉脖子上的力道猛地收紧,好家伙差点没给他直接勒得背过气去。
兰原本还想要提醒一下,这可是你最最尊敬的兰公子的身体,别不小心给弄坏了。
下一瞬就听到少年带着鼻音的闷闷低喃:“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嗯,好吧。
兰顿时就收回了嘴边的话。
坏掉就坏掉吧,左右这副身体的使用权,他原本也是有一份的。
这样想着,兰看向少年的神情越发温柔起来,然后抚着少年的头顶轻声道:“说好了,许你三个愿望的。这是第二个。”
“第二个?”枇杷松开青年,有些茫然地望着对方。
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去参加那场婚礼。至于第二个……”
说到这里,兰像是故意似的顿了顿,嘴角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枇杷见状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扯了扯对方的嘴角,将对方嘴角的笑意硬是人为地往下压了压。
“能不能别用兰公子的脸做出这种不合适的表情啊?”
顿了顿,少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有些别扭地将视线移向一边:“根本都没问过,张口就说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想见你,也不担心自作多情。”
“可是我看到了啊。”兰的语气轻快,却又在其中透出些莫名的认真,“用我的两只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你也说了——像傻子那样在梦里跑来跑去地找我来着。”
青年丝毫不差地复述出枇杷先前所言。
一副有理有据的笃定模样。
枇杷不吭声了。
见状,兰再次翘起了嘴角,一脸坦然道:“没关系,需要的话就当是鄙人在自作多情好了。”
枇杷有些无语:“……你以为你那么说,我就会觉得高兴么?”
兰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好心情模样,微微侧过头从下方端详着少年的脸孔。
“我以为你见到我已经很高兴了。”
“……”
不等枇杷出言反驳,又很快地笑着补上了一句:“毕竟鄙人是来兑现你的第三个愿望的啊。”
什么叫瞌睡碰上枕头。
枇杷算是体会到了。
之前他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找到机会,向兰云止提起带自己去墙后头看看的要求。
这下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枇杷不知道兰能够在眼前停留多久。
可是许愿的话到了嘴边,少年又突然迟疑了。
“兰。”
“嗯。”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闻言,兰有片刻的怔神,随即又笑了:“这该不会就是你的最后的一个愿望吧?”
“我没有开玩笑。”枇杷正色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见到少年脸上认真的神色,兰也稍许收敛了笑意。
“名字真的这么重要吗?”
青年轻声呢喃着,眼底同时闪动着枇杷尚且无法读懂的情绪:“玫瑰即使换了一个名字,也会芬芳依旧。”
“什么?”
枇杷有些茫然地听着兰略显突兀的话语,感到不解其意。
“没什么。”兰微微地笑了笑,“只是借诗人的句子表达一些小小的感慨而已。”
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枇杷却恍惚生出一种,这张脸原本就是属于对方的错觉。
可是,他分明还见过青年的真容的,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平凡面容……尽管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同时存在着别的世界吗?”
兰又接着抛出一个稍显古怪的问题。
枇杷眨了眨眼睛,他的脑中划过那片虚无的黑暗与虚无之外的血肉世界。然后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是有的。”
闻言,兰笑得愈发动人,有那么一瞬,枇杷感到对方的目光似乎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别的什么人。
——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枇杷的心中蓦地空了一瞬。
“在那些世界里,我有过许多名字。”兰缓声道,再度收回视线笃定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微微笑着说道,“而现在,我确实叫做兰,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他伸出手,白皙的指尖悬空描摹过少年的轮廓。
就好像第一次,两个人隔着一张案几相对。
随着男子指尖的轻点,那些缥缈的烟气就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好看的喻字。
“因为你是枇杷,所以我才是兰。”
兰的话音再度传来,这样的理所当然,就好像他天生就是为了少年存在着的。
枇杷感到心底一阵微颤。
还是忍不住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等到第三个愿望也实现之后,兰会去哪里呢?”
会……消失吗?
“你担心我会消失?”兰几乎是一下子看出了少年心中所想。
被戳破了心事的枇杷也没有丝毫的羞怯或是尴尬,而是直直地望向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的。
“所以,会吗?”他问。
兰也毫不回避地迎着少年的目光,轻声问道:“如果我说会的话,你会感到难过吗?”
顿了顿又道:“就像曾经得知兰云止和那个小少爷失踪时那样的。”
枇杷不知道兰为什么要把另外两个人牵扯进来。
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会。”
大概没想到枇杷会这样果断地作答,兰露出了明显惊讶的表情。
默了默才又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许愿让我以后都留下怎么样?”
“……”
然后不等少年回答,又自顾自地摆了摆手。
“开玩笑的啦,难不成你还当真啊。”兰若无其事道,“而且,要是我留下的话,你的兰公子可就不妙了。”
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枇杷没太听清楚,似乎是……本来就不够分了。
——不够分?
——分什么?
枇杷猜应该是在这具身体里清醒的时间。
原本这就是属于兰云止的躯壳,后来不知怎么住进去一个黎念,要是再多加一个兰,岂不就是不够分了么?
枇杷想,自己确实不可能提出那种愿望。
即使他希望兰留下,也不能因此损害到兰公子。
无论如何,兰公子都没有理由因为自己的缘故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可如果是……
一个念头蓦地击中了少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如果是我的身体呢?”
“哈?”
闻言,兰难得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诧异表情。
枇杷也已经理清了思路,他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语气真诚。
“虽然不能擅自替别人的身体作主张,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的,就没问题了。如果兰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和兰共用这副肉身。”
兰沉默着,注视着少年毫不作为的表情和眼神,终于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
甚至装模作样地摊了摊手:“很可惜,刚才说的事情已经超出鄙人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心底升起的小簇火苗,于是在霎时间熄灭。
枇杷感到肩膀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
他发现,自己竟然本以为还要更加失落。
这时,兰将手掌轻轻地放在了枇杷的肩上,半开玩笑地安慰道:“至少你现在又可以试着去想一个新的愿望了。不是么?”
——是的。
枇杷想,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去到那面墙的后头。
“完成了我的最后一个心愿,你就会离开吗?”枇杷问。
“大概吧。”兰回答,语气稀松平常地好像在回答晚上该吃些什么好。
枇杷于是就这么问出了口:“兰有什么想吃的吗?”
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反应过来少年的意图,垂眸思考片刻,随即报出了许多道菜名。
枇杷闻言禁不住有些惊讶。
因为兰说的那些刚好就是枇杷喜欢的菜。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对方,后者兰坦诚地点了点头:“确实都是你喜欢的,只是刚好也是我喜欢的。”
可问题是——
“兰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枇杷感到困惑。
“谁知道呢?也许是心有灵犀。”兰语调轻松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也可能是我们在别的世界相遇时记下的,也说不定呢。”
“是么。”
枇杷忽然有些好奇,如果真像兰说的那样,那么……
兰在另外的世界里见到的那个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个世界中的兰,和他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当世界陷入漆黑的夜色之中,看起来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也许是下午睡过的原因,枇杷并不是很困,当然,他也并不想睡。
对面的兰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披散下来的样子和梦中的模样又接近了几分。
烛火映照出属于兰公子的面庞,以及属于兰的眼睛。
枇杷望着那双眼睛,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伸手在眼前挡住了青年的下半张脸。
果然,这样一来就——
“更像了呢……”少年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兰笑起来,轻轻撤下枇杷遮挡视线的那只手:“什么像不像的,本来就是,如假包换啊。”
“拿什么换?”枇杷觉得这说法有些好笑。
“这个嘛……”
青年沉吟片刻,似乎也犯了难,半晌摊了摊手:“那就不换了。”
“那不就砸手里了?”枇杷反问。
“是啊,可不就是砸手里了么。”兰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带着近乎幸灾乐祸的愉悦,“谁叫你运气差呢,假的刚好就被你碰上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我的不是了。”枇杷小声嘀咕。
“总归,也不是一点错没有吧。”
兰接话,声音低低地,简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枇杷还是听见了。
然后听见对方说:“若是没有对真的执念,又怎么会对假的那么耿耿于怀呢?”
“歪理。”枇杷指出。
兰也不反驳,而是轻轻笑着附和:“你说是歪理就是歪理。”
烛火摇晃了一下,灯芯燃烧发出细小的杂音。
衬得室内尤为安静。
“要是天不会亮就好了。”枇杷忽然道。
可兰说:“天总是要亮的。”
是啊,天总是要亮的。
——在你不希望它太快亮起的时候,黑夜总是走得格外匆忙。
枇杷问:“兰,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吗?”
心里想的却是,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兰想了想说:“那位小沈大人似乎要成婚了。”
枇杷从前跟兰说起过在花月楼的生活,所以不奇怪兰知道沈韵的事情。
他只是不解,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儿。
“你想去参加吗?”枇杷只能想到这一点,“如果你想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是不可以将整件事情再往后挪一挪。
一天、两天……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的吧。
“反正,婚礼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枇杷回忆着喜帖上的日子。
——都说近乡情怯。
大概就类似于枇杷此刻的心情……明明早就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可是眼看着时间将近,他竟然开始贪恋起了这一刻的安宁,想要尽可能地将时间拉长一些,让这个夜晚无限延长下去。
——置身在相似的场景之中。
同样的两个人,同样是在幽幽的烛火中对坐着、等待白昼的来临。
最初和最后的相伴,看起来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因为不知不觉中,枇杷的心境早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兰。”
“嗯。”
“能不能,再给我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