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是魔鬼呢?
事实上,兰在提问的时候并没有言明,究竟是代入哪一方的视角。
但是枇杷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代入了故事中的那个魔鬼。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推说是因为之前的话题一直围绕这个角色在进行,一切都是惯性使然就好。
可是也不知是过分困倦的缘故,还是单纯地失去了掩饰的想法。
少年微笑坦言:“也许是因为,同样被困住的处境。”
魔鬼在无望的等待中许下的承诺,报恩也好,恩将仇报也罢,未必不是给自己的一种安慰。
仿佛只要许下报偿,就会有一个人应约而来。
百年一次的失望,魔鬼就经历了三个百年。
它感到失望,甚至恼羞成怒,发誓要杀死未来拯救自己的人,但是仍然不肯将话说绝。
而是想要让那个人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尽管此举很有可能单纯是,作者为了展示渔夫的机智的刻意为之。
顺便展现一下魔鬼凶残狡诈。
但作为听故事的人,枇杷只感到了那只魔鬼的可悲。
身为魔鬼渴求人类的认同也就罢了,最后的最后还要寄希望于上天的垂怜。
——善得虚伪,恶又不够彻底。
如果邪神都是这种货色,枇杷很难不怀疑故事中那个所谓的天神也不过尔尔。
听到少年对于故事中天神的评价,兰笑了:“人类总是愿意从自身出发,妄想神明的姿态,善的恶的,慈悲的残酷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视线似乎能够透过摇曳的烛火,看到了遥远未知处的景物。
起风了,窗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火苗又跳动了一下,将墙上的影子拉扯出庞大的非人模样。
就仿佛……那不是他们的影子,而是别的什么活物。
近前,青年的唇瓣还在缓缓地一开一合。
“想象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赋予其极致的权力与力量,同时又将它们牢牢控制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这既是一种无知的傲慢,也是一种懦弱的贪婪。”
明明只是基于故事的讨论,还是关乎鬼神的无稽之谈。
枇杷却感到心底无端的悸动。
又开始了,那种脑袋隐隐作痛的感觉。
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有什么被遗忘许久的东西,挣扎着想要从深埋的记忆中破土而出。
脑海中嗡嗡作响,枇杷还是第一次在梦境之外听到那种振动的嗡鸣,急促的滴答声如同警报般响个不停。
尽管如此,兰的话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少年的耳朵里,沉着平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直到终于有一天,人类再也不满足于那种虚妄的想象——”
【教法如筏……】
伴随青年的话音,同时响起的还有脑海中老者语重心长的叹息。
两段发生在不同时空的说话声,在枇杷的耳畔同时响起。虚实交错间,眼前再度浮现站在高处向下眺望的场景——没有风,也没有围栏。
有的只是响彻天地的心跳声和仓皇至极的混乱呼吸声。
血腥味涌上喉头。
还有一步之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脚边沙石滚落,没有来得及发出丝毫的声响,便在顷刻之间被下方的黑暗吞没。
他在颤抖、在犹豫,喉咙发干,双腿发软。
回头看去时,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昔日每一张熟悉的脸上都有着恶鬼般狰狞的表情。
——而他是被狼群围困的羊羔。
必然插翅难飞。
可……又为何要飞?
若注定逃生无能,至少他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
这么想着,他毫不犹豫地向沙石滚落的下方纵身跃下。
依稀还能听到夹杂在猎猎风声中的恶毒叫骂。
——但是没关系的。
他在半空中艰难地抱紧了自己。
没关系的!
不过只是死去罢了,活着都是会死的!
像娘亲,像元宵,又或者像他自己……可如果、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
“比起被动地等待上天的垂怜,神明的眷顾……”
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到我的呼唤的话——
“他们决定亲手打造听命于自己的神。”
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不为自己活着,只要能够看着那些恶人一个个在眼前死去,受尽地狱业火灼烧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为此甚至不惜异化自己的同类,亲手搭建神台。”
就算舍弃了魂灵、抛却了肉身,就算不得不承受同等的苦楚,我也……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咚咚咚——
同一时间,伏在案几上打瞌睡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像是有所感应般地转头望向远处,目光中竟带上了痴痴的怔忪。
明明人不过是在原地坐着,胸口却忽然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强烈激荡。
有怨恨,有痛苦,有乞求……
少年禁不住有些讶异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少年记起自己刚才似乎是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追赶,走投无路后,竟然选择一了百了。
——果然不过是梦吗?
少年暗笑,若是真的有人胆敢欺凌他至此,他自是要千倍百倍地讨要回去。
更何况以他的秉性,根本就等不到那个时候,早已经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了。
少年思及此处,不由地兀自摇头。
不过一场荒梦而已,自己竟然还真较真起来了,还真是……
胳膊忽然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一转头,正对上旁边同学提醒的眼神。
耳边同时响起任课老师点名的声音。
“喻轻舟。”
“在。”
“这是终于神游太虚回来了?”
“不敢。”
“我看你倒是睡得挺香的啊。”
“……”
“既然清醒了,就来为同学们解释一下这句话吧。”
少年顺着对方手指之处。
只见上面分明写着——
【渡河既了,则筏当舍,到涅盘之岸,则正法尚当舍,因之一切所说之法,名为筏喻之法。示不执着於法也。】
不知为何,看见那文字的同时,身上无端起了一阵战栗。
熟悉的老者的话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是比之前更加沧桑的一声沉重叹息。
【轻舟,你可明白了,舍得的道理……】
【老师我——】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喻轻舟确实不明白。
所谓不舍不得,可若是愿意舍弃,从一开始又何必得到?
喻轻舟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老者黯然离去的背影。
他想,自己终究还是让老师失望了。
他应该愧疚的,也应该反省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
喻轻舟按住自己的胸腔,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们看,那不是无妄峰的宝贝疙瘩吗?”
“是啊是啊,平日里不是最高高在上,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么,怎么现在垂头丧气好像只落水狗。”
“嘘,说什么呐,人家可是首座的得意门生,天之骄子。哪轮到到我们这些资质平平的庸俗之辈来指指点点?”
吵死了一个个都……
就当喻轻舟想要走过去,好好同那些嘴碎的家伙讲讲道理时。
有人先一步出声了:“差不多得了。”
墨发墨瞳的少年,透白的皮肤让人想起晴日的初雪。
——是个美人呢。
少年眸光淡淡,声音也和面上的表情一样得冷。
喻轻舟听见那些人将那少年叫做沈韵。
一个个似乎都十分忌惮的样子。
“那是沈韵,就在咱们隔壁,听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剑术天才。”
刚才还在课上提醒喻轻舟老师提问的兰轻声道。
说话时,微微笑着的面孔正出现在喻轻舟耳后不远的位置。
喻轻舟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兰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神出鬼没。
“天才……”喻轻舟在口中小声咀嚼着这个称谓。
他忍不住朝那边投去一瞥,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位天才本人也正在看着这边。
漆黑的瞳眸深邃如雨后寒潭,让喻轻舟感到自己仿佛在一瞬间被吸了进去。
“人都走了,还看呢。”
兰伸手在喻轻舟眼前轻轻地晃了晃,温和的嗓音中似是不经意地掺杂稍许揶揄:“总不能是一见钟情了吧。”
兰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喻轻舟听了这话却没有反驳,反而在口中低声喃喃:“……也许吧。”
事实上,喻轻舟并不知道一见钟情应该是个怎么样的感觉,但他的脑海中确实反复浮现沈韵那双漆黑的眸子。
喻轻舟想知道,在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下,能够迸发出怎样强劲的实力。
喻轻舟沉默地太久,久到兰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兰试探着问。
喻轻舟随意地点头认下了:“嗯,认真的。”
兰不说话了。
喻轻舟显然没有注意到对方情绪中的异样,他是认真想和那个叫沈韵的面对面切磋一番。
可是,私下约架是不被允许的。
要是被上头发现,轻者记过,严重的可能会直接被劝退。
更何况,不久前老者失望的模样犹在眼前,喻轻舟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自那之后,喻轻舟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对方。
他发现,其实沈韵一直很有名。
奇怪的是,从前的喻轻舟好像没什么印象。
“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在发呆。”兰轻声道,“要不是我主动和你打招呼,你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是谁呢。”
这一点都是没错。
“可是我的成绩好。”喻轻舟认真道。
此言一出,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轻轻笑出了声:“好好好,知道了优等生,就你的成绩最好。”
闻言,喻轻舟有些不满友人敷衍的态度。可是兰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更像只没骨头的树袋熊一样整个儿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身上。
说实话,兰其实一点都不重,衣服和头发也都异常整洁,一点不输那些爱干净的女孩子,甚至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
喻轻舟也一点不讨厌兰的靠近。
可是他就是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也许是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有人会朝他们投来奇怪的古怪的目光。
和之前那种明目张胆地言辞挑衅不同,那些人的眼里总是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打量。
喻轻舟对此很不喜欢。
但是每当他想要上前去一探究竟时,兰总会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就和上课提醒他回答老师问题时一样,看起来小心翼翼地。
往往接收到这样的信息,喻轻舟也就不再追究了。
因为兰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喻轻舟不想唯一的朋友为难。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从很久之前,老师就告诉过他。
他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注定不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既然不是同路人,又何必多生枝节呢?
上一次,喻轻舟也是睡糊涂了,才会想着去跟那些家伙一般计较。
想起上一次,喻轻舟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自己心口。
“怎么了?”兰关心道。
“没什么。”喻轻舟摇头。
没想到下一刻会和沈韵在转角迎面碰上。
和初次见到时差不多,沈韵还是穿着一身黑。不过胜在皮肤白,人又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其实都大差不差。
在喻轻舟端详沈韵的同时,那双泛着冷意的墨色瞳眸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喻轻舟。
沈韵是知道喻轻舟的。
应该说,这个地方就没有人不知道喻轻舟的大名。
从入学以来,对方就一直享受着上上下下绝对的资源倾斜。
当然作为首座唯一的亲传弟子,喻轻舟在各方面都也确实还算让人看得过眼。
不过,沈韵之所以会注意到喻轻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同为那项计划的重要参与者。
至于喻轻舟身旁那位……倒是个名不见经传的。
印象中似乎是叫做兰吧。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平平无奇。
也不知道喻轻舟看中对方哪一点,才会选择这样的人作为朋友。
想到这里,沈韵不自觉地轻微蹙眉。
作为观察者,本不应该过度干预对方的生活。可是沈韵需要一个解释,有关于喻轻舟近期的一些反常表现。
“这位同学的表情这么奇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
喻轻舟没想到沈韵会主动和自己搭话。
尤其是原本应该是表达关心的问句,经过沈韵的嘴巴一加工,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显得奇奇怪怪的。
一时间喻轻舟就光顾着惊讶了。
好在他的身边,还有兰这个长嘴的。
“这还要问沈师弟你呀。”
“什么?”
“沈师弟一声不吭地从墙后转出来,一身的漆黑不说,还这么冷着一张脸,冷不丁地这么瞧见,怎么不算是吓人呢?”
听到这话,喻轻舟不由地多看了兰一眼。
看对方平时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没想到对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沈韵,非但一点不怯场,甚至还表现出了平日里所没有的牙尖嘴利。
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禁不住叫喻轻舟在一旁刮目相看。
饶是如此,喻轻舟还是觉得多少有些过了。
于是学着兰的样子反过来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衣袖。
然后转头对沈韵说:“抱歉,我刚才有些走神没反应过来,至于我的朋友,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才说了刚才那些。”
不过说归这么说,喻轻舟总觉得沈韵应该不会在意这些。
毕竟,对方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类型。
而且上一次,也是沈韵主动出声让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闭嘴。
——按照世俗的定义,沈韵应该算是一个好人。
喻轻舟想,然后又默默地补充上一句,嗯,一个长得不错的好人。
沈韵将喻轻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愈发在心中肯定了先前的那种猜想。
他的观察对象,似乎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行为偏差,而偏差的来源……是那个叫做兰的少年么?
沈韵尚且不确定。
却在和二者擦身而过的瞬间感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
真的回过头去看时,捕捉到的却是那个叫做兰的家伙微笑着转过头同喻轻舟说话的场景。
画面中的两个人似乎靠得有些过分近了。
甚至从他的角度看去,有几个瞬间,兰开合的唇瓣都从喻轻舟的耳朵上擦了过去,后者却像是毫无察觉的模样。
沈韵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说不上来。
“沈韵,看什么呢?”
一个路过的同班同学顺着沈韵的视线看过去,脸上忽而就浮现出恍然的神情,“啧啧,这么明目张胆也是没谁了。”
顿了顿,又压低些声音道:“不过,谁叫人家是首座的宝贝疙瘩呢,确实是有恃无恐啊。”
“什么意思?”沈韵微微挑眉。
似乎是被少年这副一本正经的求知模样逗乐,那位同学先是一愣,随即嗤地笑出了声。
“也对,就你这整天埋头钻研的大学霸,不知道那些乌漆麻糟的事情也很正常。说白了,还不就是男女间那点事嘛……”
沈韵一下子没转过弯:“男女?”
那个同学也像是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道:“嗨,瞧我这嘴,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对了,断袖!大学霸,你总该知道断袖是什么吧?”
沈韵自然知道断袖是什么。
——问题是,这可能吗?
一个无心之人,有可能喜欢上无论男女的随便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