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的动作太过于自然。
自然到反而显得有些异常。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了。”喻轻舟说着,就伸手想要将毛巾接过去。
一时间没拿准,直接握在了沈韵的手背上。
喻轻舟在热水里冲了那么会儿,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手掌心也跟着热乎起来。
此时握着沈韵的手,反而感到冰冷冷的泛着凉意。
也就是喻轻舟心里翻个嘀咕的工夫。
沈韵说话了:“还是我来吧,要不是因为我,学长也不能着凉。”
喻轻舟于是松了手,任由身后的少年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先前还有零星的一点水声,现在是安静了下来。
喻轻舟渐渐地开始有些犯困,只不过嗅着身旁若有似无的梅花的冷香,又打起了一些精神。
不禁在心里暗自感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奇妙。
第一次见到沈韵也就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隐约感觉少年人不错,生得也着实漂亮,此外就不做他想了。
毕竟是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
谁能想到,喻轻舟觉得,恐怕就连沈韵自己也未必想到,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能有这么如老友般亲密相处的时刻。
更奇怪的是,喻轻舟居然还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沈韵。”
“嗯。”
“看不出来,除了学习,这种生活中的小事情你也这么擅长。”喻轻舟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
沈韵倒也不客气,直接就应下了:“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做饭也挺好吃的。”
——该说人不可貌相吗?
喻轻舟这下是真的由衷地感到惊讶了。
“你看起来还真不像——”
“那我看起来像什么?”
沈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约像是带着一丝笑意。或许是被这种笑意感染,喻轻舟也跟着放松下来一下。
随口回答:“比较像是坐着等吃饭的。”
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应该吃的不多。”
话音刚落,就听到嗤地一声轻笑。
这次喻轻舟听得清楚,沈韵确实是笑了。
“学长猜对了,不过只对了一半。”沈韵低声道。
喻轻舟被勾得有些好奇,忍不住追问:“是哪一半?”
沈韵笑了,这次真真切切地。
“我平时确实吃得不多,因为我挑食。”
他说:“但若是碰上了喜欢的、爱吃的,就算是给活活撑死,撑到皮开肉绽、肚破肠流——就算自己张不开嘴了,也决计不肯分给别人零星半点的。”
“……”
喻轻舟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同时用着这么若无其事的平淡口吻,说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沈韵的了解似乎还是太少了些。
这时又听沈韵忽然道:“学长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吓到了吧?”
沈韵似乎是俯下身,凑得近了些,气息柔柔地拂过耳后,微微地有些发冷。
喻轻舟轻轻地缩了缩脖子,而后也笑了。
“你这玩笑确实是多少有些吓人了。”他回答。
沈韵不说话了。
只是一双手还隔着毛巾一下下擦拭着喻轻舟的头发。
喻轻舟感到头皮有些发麻,不是打比方的那种,而是实实在在地。
过了会儿,沈韵终于像是擦完了。
喻轻舟感到身后的气息远离,沈韵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转移到了更加靠上的位置。
“是啊,我说笑的。”
少年淡淡解释着,他说自己在说笑,偏偏这时却又恢复了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语气:“学长该不会当真了吧?”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那一天,喻轻舟还是着了凉,回到宿舍,难得没有见到兰。
他饭也没吃,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发起了烧。
在喻轻舟有限的记忆中,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生病。
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简直就像是被绑住了手脚架在火上烤。
恍惚间,像是做了许多混乱的梦。
瞧见许多人影在床边来来去去。
一时是身形消瘦的妇人,拉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一时是目光沉静的青年,抱着他在怀里,捧着他的面颊一勺勺细细地喂着药。
一时是眸色青碧的少年,伏在床沿,用光滑的面颊一下下蹭着他的手掌,姿态虔诚而小心,像极了一只惹人怜爱的猫。
还有老人,孩童,少女……
【师弟——】
【喻师兄?】
【小道长。】
【哥哥!】
【枇杷,为什么要叫枇杷呢?】
【……】
许许多多的声音嘈嘈切切地交错在一起。
乱糟糟地在喻轻舟的脑子里混作一团。
似乎是在叫他,似乎又像是在唤着别的什么人——
终于,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在晃动的视野中看见了一张微笑的面孔。
看不清具体面貌,但隐约透着无比的熟悉,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不止。
“喝点药吧,喝了药就会好的……”
温和的声音传来,喻轻舟才勉强分辨出床边的人是兰。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之前困扰着他的幻觉似乎一下子都消散了。
只剩下视野中模糊的人影。
可他还是看不清他,看不清兰的脸。
恍惚间,他竟然看到兰的身旁还有一个兰。
只是没有那么地分明,一个实在些,一个模糊些,像是漂浮在虚空中的一道影子。
这下喻轻舟确信自己是烧糊涂了。
“没关系的。”兰的声音温柔地靠过来,身上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把药喝了,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兰又重复了一遍,喻轻舟才注意到对方手里端的药。
也看不清是什么材料做的,红乎乎暗沉沉的一碗,透着点古怪的腥甜。
说话间,兰已经扶着喻轻舟坐起了身,坐在床沿让后者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喻轻舟只觉得自己仿佛变作了一个泥塑木雕的牵线人偶,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旁人来操控。
可他明明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
此刻又怎么会这般地心甘情愿?
【忘了吗?】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喻轻舟勉力向着那边转过头去,只看见拿着瓷勺的白皙手掌。
勺子里盛着暗红色的液滴,一点点地向他的唇边靠近。
与此同时,那个声音又在另一边响起——【忘了吗?】
忘了……什么?
喻轻舟不解,勺子光滑的边沿已经碰到了他的唇瓣,丝丝缕缕的腥甜顺着唇缝一点点滑入口中。
喻轻舟的身体不由地开始微微发颤。
他在哪里尝到过这个味道……
——是在哪里?
——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空白?
为什么他什么都……什么都想不起来?!
咔嚓——
耳畔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
喻轻舟怔怔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竟在失神之际用力推开了兰的手。
瓷勺和盛药的小碗一起掉落,在床边的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仅如此,碗中滚烫的汤水洒落出去,竟是直接浇在了兰的手上。
“兰!”
喻轻舟感到脑子里嗡得一下,赶忙去查看兰的手上,那一块被烫到的地方。
然而真的掀起衣袖看到那痕迹时,喻轻舟却再次怔住了。
那块红痕,竟然巧合地与之前在沈韵手上看到的痕迹重合了!
尽管成因不同,可是那颜色、那形状,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没关系的。”
兰微微笑着轻声说道,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喻轻舟此时神情中的异样。
只是安抚地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等我一下。”
兰说着,便开始俯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很快,地上就连一点残渣都不剩了。
喻轻舟目送着兰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兰。”他忍不住出声叫住对方。
“嗯?”
兰站在门边回过头来看他。
光从走廊上照进来,半明半暗地。
“我今天看到沈韵的脸……”喻轻舟靠在床头,他的身上还是很烫,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是意识却很清晰。
“他的脸,怎么了?”兰轻声附和,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是在笑吗?
还是别的什么表情。
喻轻舟看不到,兰的上半身隐匿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有声音远远地飘过来,跟在梦里似的。
如果这是梦?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喻轻舟不知道。
但喻轻舟知道,至少自己可以亲口拆穿这一切,揭穿这个不知从何时起将自己困在其中的梦境。
每个梦其实都有其关窍所在。
就像恐怖故事中的那面照妖镜。
红颜刹那化作枯骨,鬼怪钻破美女画皮,不过是在正反之间。
是选择在梦中继续沉沦……
还是直面或残酷、或血腥,或根本就意想不到的真相……
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一无所知的自己,所以决定打开装着真实的瓶子。
即使瓶子里装着的是那个困守了三百年有余,下定决心要杀死渔夫的魔鬼,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个痛快。
舌头很沉。
就像是被压住了一样。
但喻轻舟还是竭尽所能地,从滞重的唇舌间吐出属于自己的那零星真实。
“我在……我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你的……脸。”
“这样啊,你看见了呀。”
兰语气如常地回答,静静地站在那里。
喻轻舟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既没有被识破真相后的恼羞成怒,也没有像故事中的鬼怪那般露出青面獠牙的可怖脸孔。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兰再次开口,语气是意料之外的轻松:“喻轻舟……喻道长……师弟……学长……还有小枇杷……”
他细数着那些喻轻舟曾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称呼。
用不同的语气和声音。
像是一个孩子欣喜地炫耀着自己得到的糖果,满满的一捧,全是他的最爱。
眼前的房间渐渐变了一个模样。
从充满现代气息的宿舍楼,渐渐变作了一个像盒子般四方的房间。
而喻轻舟倚靠着床栏杆也随之变成了棺材冰凉的内壁。
他躺在里面,沉重地像是背负着千斤巨石。
不知何时,门口的兰已经不见了,又或者从来没有出现过。
剩下的只是满室死一般寂静,和已经死去的自己。
【——想起了吗?】
那个声音问。
确实,想起来了……关于他其实早就已经死去的事情。
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肚破肠流,眼球从破碎的眼窝处掉落出来,耷拉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折向一边的脖颈之上,长长地垂挂下来……
——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这般地步,他依旧没有立刻死去。
后来又被困在这副泥塑的躯壳中,始终不得脱身。
多少年了,他反复醒来,又反复入梦。
——在那些梦里,他是他,又不是他。
每一次的醒来都是以死亡为代价,这是唯一一次,他活着从梦中醒了过来。
喻轻舟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也许是一个机会——他有种感觉,自己等的人就要来了。
果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喻轻舟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声音不大,可是这样的环境本就是落针可闻的。
随着那脚步声越发靠近,喻轻舟感到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似乎也跟着不住地跳动起来。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肉身已死。
那颗心自然也已经跟着消亡。
真正在躁动着的是身下封印着的青霄剑。
因为青霄剑里有着喻轻舟当年割舍的一缕魂魄,以此为代价,他亲手斩断了与黎宵之间的契约。
可惜,喻轻舟当年好不容易找到的法子,却被将他困在此处的人破了去,然后重新建立了这份链接。
不过也正是托了那个人的福,此刻的喻轻舟也才能感受到,青霄剑中那缕残魄此时的情绪。
——它在激动,在止不住地欢欣鼓舞。
因为感受到了正在不断靠近着的属于同类的气息。
因为它还不知道,来者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可喻轻舟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他已经盼了对方那么久,几乎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步。
所以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来杀死自己的。
——杀死他,彻底了结这场因缘。
让他得以从这场不分昼夜的白日梦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