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觉得作为逃跑的惩罚,把人吊起来打一顿,甚至从头到尾那鞭子都没有落在做母亲的身上一下,是否太过于轻描淡写了。
那么在围观了当晚——男人在院子中一鞭接着一鞭,面无表情地将亲生骨肉抽到血肉淋漓,仍然不见丝毫动容的情景之后,这些声音便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那一晚,枇杷在清醒的疼痛与毫无知觉的昏死之间辗转反复。
好不容易昏过去,很快又会被用凉水泼醒,那水里似乎是放了盐的。
枇杷也有些分不清,他的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身上火烧火燎地痛着,那痛顺着皮肉钻进骨头里。
到后面,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鞭打,甚至都不怎么有感觉了。
枇杷突然想,若是就这样死去也好。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多好……
可是,从不远处的屋子里传出的女人的哭喊声,以及拍打木门的嘭嘭声,却一声比一声愈加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耳中,一直撞进他的心里。
枇杷于是又想到,自己还不能死。
若是他死了,此刻吊在这里挨打的,说不定就换成娘亲了。
所以……
所以他不能死,就算是为了娘亲,为了对方说过的那一句——为了你,娘留在这里才有活头……
当然,这也就是枇杷还有余力思考的时候。
到了后半夜,枇杷就彻底意识不清了,不但完全睁不开眼睛,就连周遭的声音都好像离他远去了。
他感到自己漂浮起来,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
——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枇杷心里咯噔一下,心底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我死了,而是我死了,娘亲该怎么办?
他还记得,那天在菜园子里抱着自己无声抽泣的女子。
想起那一身若有似无得对不起,枇杷更是内疚到不能自已。
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娘亲怕是会将全部的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枇杷简直不敢想象,到那时候娘亲她又该以怎么样的心情活下去……
不行……
不可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至少也要……
也要亲口说上一声没关系——
没关系,死什么的他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说白了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情,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会痛也不会难受的。
也许会有一点寂寞、一点遗憾,因为以后都不能陪伴在娘的身边了,而且最后也没能亲眼看一看娘亲从小长大的地方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
——但是都没关系的。
只要娘亲可以好好活下去,忘了他也是没关系的。
能够……
作为对方的孩子被生下来,能够被这样温柔对待着长到这么大,本来就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了。
因为就算娘亲从来不曾说过,枇杷其实也是知道的,自己是被迫生下来的孩子。
——就像每个孩子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娘亲也同样无法选择,是否将他生下来。
可但凡有选择,娘亲又怎么可能情愿将他生下来呢?
在一个令人讨厌的异乡的村子里,在自己还尚且还可以被当做一个孩子的年纪,被迫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受尽疼痛和屈辱生下的孩子。
枇杷想,若是换了自己,处在那样的境地下,大概也只会在看见这孩子的第一时间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将这份原本不该存在的罪孽直接扼杀在襁褓之中。
可娘亲没有……
她就像枇杷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母亲那样,始终如一地疼爱着自己。
这是枇杷最大的幸运,也是枇杷最大的痛苦。
他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娘亲可以变回那个生活在未知远方、总是对未来充满向往,被家人疼爱、被朋友喜欢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但是,在心底的最深处,枇杷又是如此贪婪且自私地眷恋着娘亲的温柔对待。
他想如果他死了。
如果,真的有来生……
他想当喻轻舟,想成为那个在女子的期待中被生下来的孩子,能够理所当然地作为孩子爱着对方,也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被对方所爱的事实……
然而,枇杷并没有死。
在床上连着躺了一个多月之后,原本高烧不断、奄奄一息的孩童居然奇迹般地生还,并且慢慢康复了。
不过经过那一番毒打,到底还是落下了一些毛病。
比如说他的腿不再能够如从前那样奔跑,比如说他在看到他爹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用路过村民的话说,那家的傻小子瞧着像是比从前更呆更笨了。
枇杷并不在意。
他只在意一件事,就是娘亲身上的变化——娘亲似乎比从前爱笑,也比从前健谈了,也愿意和那些多嘴多舌的婆子婶娘之类的笑着搭话了。
村里都说,那是因为枇杷他爹终于肯下定决心收拾婆娘了。
“啧,前头怎么说来着,这女人啊就是贱骨头,越是宠着越不是鼻子不是眼的,你看现在,不就老实了,所以要我说啊……”
枇杷忍不住瞧了眼站在不远处瞧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着的人,心里感到奇怪,因为那也是一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他很想上前问问,当一个贱骨头是多么令人得意的事吗?否则何以如此骄傲,不惜要宣扬到别人的家门口。
——可,枇杷没有动。
他的腿还在疼。
他的心里还有别的要挂念的事情。
爹去村里帮忙了,娘亲在院子后头的菜地里,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
自从他大病一场醒来之后,就隐约感到娘亲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自己了。
枇杷不懂究竟是为什么。
但,在这个世界上,他原本就只亲近娘亲一个。
所以对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枇杷不由得不感到措手不及。
虽然枇杷心里再明白不过,以他的身份,就算真的被娘亲不喜欢,也是自己活该。
可是经历过从前的亲密无间,加上有一段时间娘亲对自己的过度爱护,这样的落差太过突然,令人难以接受。
甚至让枇杷产生了一种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就在那时候,枇杷遇见了元宵。
元宵是一只猫,元宵是枇杷给起的名字。
就像是娘亲一直叫他枇杷,枇杷觉得也应该给自己的这个新朋友起个名字。
毕竟,见了面也不好总是喂喂喂地叫着吧。
一来不礼貌,二来听着也不熟。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元宵就在厨房里偷吃一碗隔夜的汤圆。
那天,枇杷在院子里听到厨房里传来的动静,闻声寻过去,本来都做好了打老鼠的准备,不想老鼠没见到,却逮着只小偷猫。
昏暗的厨房间里,那双绿色的眼睛幽幽亮着,跟两点鬼火似的。
枇杷还在愣神,那猫已经有了动作。
似乎是想趁机逃跑跳出窗子,没想到起跳时没等掌握好力度,一个脚底打滑滚进了堆起来的草木灰里。
等到枇杷好不容易把摔得七荤八素的猫从灰堆里扒拉出来,对方已经直接由一只白猫变成了一只毛色斑驳的灰猫。
一张窄窄的小脸上,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倒是越发被衬托得晶莹透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