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色做了个梦。
这是一个不想再做第二次的梦,就像被火车撞死前的回放,晃眼的白色的灯光,刺耳的开水壶烧开水之后的鸣笛,火车下齿轮和铁轨碰撞,风和云撕咬的夜空,还有恐惧,还有汗流浃背,还有模糊和眩晕。
洛一色并不是生下来就耳聋,他也曾拥有这世界所有的声音,可他遇到了一个追求爱情的母亲,一个暴怒成性的父亲,在母亲离开家,父亲洛大为又一次喝醉之后,三岁的他发着高烧,晕倒在卫生间里。
醒来之后,他就失去了他的听力。
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先是失去了大部分听力,仔细听的话还能偶尔听见一些十分模糊的声响,到后来,这些细微的声响就都消失不见了。
他一个人被彻底地关在了世界默剧里。
在那之后很多年里,洛一色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不说话,洛大为也没想过和他有什么交流,他只是喝酒,发癫,晕倒,然后继续喝酒,发癫,晕倒。
听说人喝酒喝多了会死,洛一色想过很多次,洛大为为什么不死呢?
没人注意到这个孤僻孩子的异常,也没人关心这个孩子的死活。
直到有一天,洛大为居然又带回了一个老婆,天知道他这副鬼样子哪里来的两个老婆。
洛一色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洛栖那天,不是什么洒满阳光的中午,那一天天降大雨,乌云把整个天空都压得很低,但天还没黑,天地之间只有很微弱的光芒。
在洛大为带着新老婆进来之后,风把门带上了,洛一色并没有在意,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个新妈妈还有个女儿。
缓缓合拢的房门突然被一只手撑住,门缝被一点点打开,一个女孩儿动作很轻地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整个房间之后,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后退半步,侧头轻轻合上了房门。
当她把头转过来的时候,她被淋湿了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中泛起了油画般的温柔光晕,她手上没有雨伞,整个人都很狼狈,像是在雨中跌倒,然后又一个人爬起来,走进了这个家。
窗外电闪雷鸣,闪电的强光把她湿漉漉的眉眼照得分明,她沉默的时候眉目都是斯斯文文,冷冷清清的,每当她微垂眼睑时,便会给人一种隐含寂寞的疏离感。
大概是因为刚刚奔跑过,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
当她的视线扫到洛一色的时候,洛一色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像等待阅兵似地等待她的检阅。
可那时候的洛栖完全没有搭理他,她自顾自走上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洛大为和洛栖的母亲已经进到房间里去了,现在客厅里只有洛栖和洛一色两个人。
洛一色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跟随者洛栖移动,他看见洛栖蹙起眉头,不耐烦地敲了敲碗,说了句什么,洛一色猜测她大概是饿了,恍然大悟一般冲向了厨房,把藏起来的菜都搬了出来,还把自己珍藏的火腿肠切成片,摆到了洛栖面前。
洛栖嘴唇动了动,看着他说了什么,洛一色根本听不见,他不知道洛栖是什么意思,只能着急地‘啊啊啊’了几声,努力把饭菜往洛栖面前推。
洛栖又说了什么,但洛一色根本听不见,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卑起来。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觉得失聪是件丢人的事情,也不觉得失聪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麻烦,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喜欢失聪的感觉,这样让他听不见洛大为的怒骂和醉话。
可当洛栖出现的时候,他竟然突然觉得自卑,因为他知道洛栖是正常的,而他,只是个没人要的小聋子而已。
这时候的洛一色不仅丧失了听力,长久的封闭环境让他的语言能力也慢慢退化,他从一开始还能哭喊哀鸣,到现在只会‘啊啊啊’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打起来更没意思了。
洛大为这几年也慢慢失去了殴打一个小聋子小哑巴的兴趣。
洛一色深深低下了头,骨节扭曲怪异的手指依旧在努力地把餐盘往洛栖的反向推。
他已经没有更好的对她好的方式了,吃吧,这些都是新鲜的,吃吧,他只有这些了······
他是个怪物,她肯定很看不上自己吧,说不定还会被自己吓到。
所有扭曲阴暗的心思在洛栖抓住他的手指的那一瞬全部消失。
洛栖的手指纤细但并不柔弱,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茧,松松搭在洛一色的手指上,慢慢叩开他紧握着的拳头,干净的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和洛一色自己的手指色差明显。
一双筷子被强行塞进了洛一色的手指之间,他怔怔抬头,撞进了一双清透到似乎可以反射出这世间所有苦难的眼睛,这双眼睛透露出来的情绪明明白白地告诉和它对视的人,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过去的,所有苦难都会慢慢变甜,总有这一天的。
很多年后,洛一色对这个眼神,这个画面,依旧记忆犹新。
但那时候的洛一色却只是忍不住捻了下手指,捏了捏洛栖的手,他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大概出了什么毛病。
倘若可以,他更愿意把心拿出来看一眼,看看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无端的狂喜与悲恸一齐在心中翻涌,明明该是钝刀子剜心的触感,又诡异地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要揍他一顿而触碰他。
洛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儿大概没有听力,说话也很困难,她把筷子塞给他,拿了个碗,给他拨了些饭菜,又拿起碗,做了个吃饭的动作,示意他也可以吃饭。
看这孩子拿起筷子之后,洛栖自己也肚子饿极了,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两个人,一盏灯,一顿饭。
这个场景将在未来持续好几年。
洛一色一边吃,一边观察洛栖,他默默记下了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那时候的他想,真好啊,终于有人来陪自己了,真好。
好到足以让他忘记,他的父亲,是洛大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