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被掩埋在云层之后,雾气也迟迟不散。
姜藏月坐在窗前,宝珠担忧夜深雾重易着凉,便奉上一杯热茶,见她并不打算就寝歇息的样子,便也在一旁陪着。
少顷又给她披上披风,低声道:“二小姐,你身子不好,经不得这样长夜吹风。”
“不然咱们进屋歇一歇,奴婢叫人端一碗银耳八宝甜汤来,也好暖暖身子。”
姜藏月摆摆手:“莫要惊动老夫人,让她担忧。”
宝珠点点头,到底二小姐才是自己的正经主子,她也不会越俎代庖。只是安安静静退下去,压低声音吩咐底下人不得打扰:“二小姐需要静养,谁若吵闹到二小姐面前,仔细你们的皮!”
“是,奴婢们知道。”
底下二等丫鬟们齐齐行礼,有那跟宝珠关系亲近些的小丫鬟为二小姐抱不平:“二小姐温柔知礼,当真是让人心疼,府上谁不喜欢二小姐,说到底奴婢见老爷夫人也没多上心。”
“安嫔娘娘自小在老爷夫人身边长大,哪怕如今二小姐回来了,到底还是有偏心的一方,老夫人若真心疼二小姐,怎么会让二小姐受了这么多委屈?说到底养在身边的终究要重要些。”
宝珠往屋里瞧了一眼。
二小姐身子不好,缠绵病榻,到底比不上安嫔娘娘,她一个奴婢即便心疼又能做些什么呢?不过是更上心伺候一些。
漂泊在外十几年,情谊又能有多深。
便是这样想,也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宝珠再次低声呵斥:“好了!这样的话往后若再让我听见了,没你好果子吃,主子之间再有什么事也不是咱们能管的,你这张嘴若是再口无遮拦,伤了二小姐的心,老夫人便是再偏心也必然会罚了你。”
“奴婢不说就是了。”小丫鬟连忙捂住嘴,左右看了看端着盘子离开了。
但到底是心里腹诽,这老夫人疼不疼二小姐谁知道呢?要她说不过是互相利用,她在高门宅院做了这么些年伺候人的活儿,这些个贵夫人谁不是人老成了精?
只有底下儿女有用,那才是真的。
二小姐说是不要去打扰老夫人,恐怕也是害怕消耗了那不多的情分。
说来说去,也不见得比她们这些奴婢好过到哪里去。
她娘曾经说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二小姐看着这么柔柔弱弱的,哪儿能斗得过安嫔娘娘的心狠手辣,每次安嫔娘娘回府,府上丫鬟们能不凑上去就不凑上去,这还能瞧不清高下?
小丫鬟嘀嘀咕咕几句。
算了,关她什么事!
......
廷尉府上丫鬟之间的流言蜚语,终究没人敢传到姜藏月耳中。
于她来说,就算传到耳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或许,能够博取弱者的同情在将来也是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倒是通州之事,沈子濯一回来就私下里约了她到樊楼相谈。
“眼下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几分,也好叫人松快松快。”沈子濯提着袖子,慵懒喝着新茶:“通州闹事的百姓都镇压下去了,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在太子面前耀武扬威......简直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有那李氏......”
这镇压百姓的法子还是安意给他出的主意,没想到意外的好使。若依着太子殿下优柔寡断的性子,只怕通州的事情还会越闹越大,他倒是真的相信安意站在沈氏一边了。
何乐而不为。
姜藏月抿了一口茶,淡淡听着他说话。
在小二上了点心又离去的功夫,姜藏月放下茶盏,这才开口:“如此,太子殿下不日即可回京了?”
“那是自然!”沈子濯连忙靠近了一些,还左右看了看,颇有些见不得人的模样:“镇压了百姓,李氏的生意还得做不是?圣上面前也好有交代,自然还要待上几日处理干净,这点小事太子殿下应不在话下......”
他话就说到这里了,言下未尽之意是个人都能听明白。
“反正通州之事即将解决,又恰逢圣上寿辰将至,太子殿下还准备猎象为圣上制作寿桃骨瓷呢,当真是有手艺!”
“嗯。”姜藏月垂着眸,又似不经意间询问:“怎么以前从未听说太子殿下会制作骨瓷?”
“安二小姐真是糊涂了。”沈子濯笑起来:“太子殿下的事儿谁能胡叨叨出去?再说了这是太子殿下为圣上准备的惊喜,又怎么可能给旁人走漏了风声。”
圣上的寿辰每年都是极为热闹的,歌舞助兴,万众瞩目,朝臣百官送的寿礼更是五花八门,总会有人从里面脱颖而出独得圣宠。
今年太子猎象,定然是旁人想不到的。
姜藏月知道象牙金贵,旁人还没那个胆子,又才问:“太子殿下就不怕危险?”
沈子濯笑了一声,那眼神似在嘲讽她妇人之见。
“若说圣上是天下的皇者,太子殿下就是王者,自然能驯服世间的一切畜生,只要带足了人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沈子濯在桌案上以茶水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姿势,微微露出森然的齿:“朝堂这些卑鄙小人想要越过我沈氏,越过太子殿下,门儿都没有,今年太子殿下必定是最耀眼的那一位......”
他毫不在意的展露自己的野心,毕竟安意现在帮着沈氏,想来也不敢出去胡说八道,姜藏月听他说完,点点头:“自是如沈公子所言。”
她顺着他的话回答。
沈子濯满意的颔首。
姜藏月起身瞧了瞧天色,推开门走出去:“既然如此,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京的好。”
出了樊楼,她又去香料坊买了些香料这才上马车准备回廷尉府。
不过短短的距离,天上下起了小雨,微雨的天气总是凉丝丝,湿哒哒,冰冷的凑到人脸上来停不住,马车在东街拐角处停了下来,轴轮坏了。
姜藏月掀开车帘就对上顾崇之的视线。
两辆马车相遇,宝珠只能连忙去找人将坏了的马车移开一些,就耽搁一会儿的功夫,东街就堵上了,黑色劲装的青年随手擦掉下巴上的雨水,像是危险狠戾的狼。
片刻后,他微抬右手,让人将自己马车也赶到一旁去。
姜藏月眼眸平静,看向他只道:“顾指挥使。”
这些时日以来,她一心为复仇算计着,自然也没有理会四门的事。顾崇之现在又身为暗刑司的指挥使,两人之间明面上自然没有什么往来,也不存在相熟的交情。
“好巧啊安二小姐。”顾崇之懒散一笑:“你的马车轴轮坏了?”
“嗯。”
“既是巧遇,顾某就顺路送安二小姐回府。”
宝珠听着这样的谈话,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敢上前。
姜藏月假意犹豫一瞬就同意了。
顾崇之没那么多闲情雅致陪她闲谈,制造机会巧遇也是有正事。
二人并肩而行,她道:“顾指挥使找我何事?”
顾崇之随手将伞递给她。
姜藏月接过,撑在头顶隔绝了那潮湿的水汽。她不太喜欢雨天,沉闷而让人有些厌烦,总想起从前那些旧事。
如走马观花一般。
顾崇之慢条斯理:“安二小姐,好的合作都值得慢慢谈,你在着急什么?”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打算对太子动手了。”
天色越发阴沉了,路上起了风,两旁枝叶漫卷簌簌而动,路旁乞丐蜷缩着身子,冷得发抖却也没挪动一下。
顾崇之眉眼微抬。
“你知道我的能耐,想要查到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四门的人就算捅破了天,老子也能接得住。你算计纪烨晁跟大皇子身死扯上关系,算计通州私盐案,可曾还剩下精力为自己谋一谋出路?”
“沈子濯愚蠢,沈文瑶看不清形势,太子更不用提,可这并不代表沈老丞相就老眼昏花被你骗了过去。”
“你借纪晏霄的手去处理这些事情,焉知他日后不会反咬你一口?”
“青衣。”他嘴角带着玩味不羁的笑意:“为何做这些事情之前,你不考虑老子呢?”
姜藏月神情没什么变化。
大皇子身死是她做的,通州私盐案也是她算计的,可那又如何。
或许她的确忽略了什么,便是一直在背后不曾出现的沈丞相,但即便是这样,也不会耽误她想要做的事情。
顾崇之见她并不回答,便抬手将她略微歪斜的伞扶正,笑说:“沈丞相退居幕后,的确不太起眼。”
姜藏月垂下眼睫。
“顾指挥使想要说什么?”
怨她可能牵连四门?
她从不曾露出四门青衣的身份,唯一知道她四门青衣身份的卫应早已死在她的刀下,除了死人和同僚,谁也不会知道她是谁。
廷尉府不知道,纪宴霄也不会知道。
“你不清楚?”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顾崇之也睨着她。
“你知道纪晏霄是什么样的人?你就那样相信他?”
“你我相处十年,不及外人?”
姜藏月闻言,眼底神光微动,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是因为纪晏霄......
顾崇之并不是因为她复仇之事,只是看不惯纪晏霄?
纪晏霄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确不完全了解,但当初走了这一步她就没打算退回去,如今两人之间的合作已经密不可分。
她目光看向皇城的方向,只觉得皇城像是一座人间炼狱,无数人在其中鬼哭狼嚎,想要爬出来。可那压制不住的恨意犹如沸腾的油锅,足以将她握住伞柄的指尖烫得皮开肉绽。
当年离开四门进入汴京,她魂牵梦绕都是复仇回到长安候府,纪鸿羽包括整个纪氏无疑是占据她心头的鬼。
桐油伞撑在头顶,她后退一步。
顾崇之又问:“与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迟早有翻船的一天。你背靠四门,习的是我亲手教的刀法,学的是我步步指导的计谋,你却宁愿找一个外人,也不信我?还是你我之间从未有过信任?”
雨声淅沥,少女青色裙摆逐渐攀岩上一抹沉色,彼此连呼吸都能听得那样清楚。
姜藏月握住伞柄的指尖略微收紧。
她在这沉寂中,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四门门主,而是一个普通人,在昏暗灯影中青年的情绪是那样强烈惊人。
她想起曾经的自己,初上四门的时候没有一把刀能拿稳,日复一日间,她成了那把人人畏惧的弯刀,她终是开口。
“顾门主。”她道:“我不是珠玉锦绣堆里出来的人。”
顾崇之皱眉。
“我早就成了血淋淋的一滩污秽,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事,想来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所以也并不畏惧什么因果。”
“我不顾一切复仇,想要撕烂那些人伪善的面具,他们不该做了错事,却仍然能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她盯着他,淡声:“我阿姊就是被人摁住手脚,在烂泥里被人往死里作践,而那些人现在高枕无忧,顾门主是要我眼睁睁看着阿姊成为一堆烂肉,往后数年再无人为其翻案?”
“我做不到。”
街上的脚步声也似听不见了,风雨还在簌簌而落,少女站在原地,却像是失去了灵魂,已经死掉了,像是浇灭了最后一丝光。
顾崇之上前一步想要拽住她。
他道:“那我呢?”
姜藏月开口:“顾门主能让青衣从四门拿消息,已经是天大的人情。”
“只是人情?”顾崇之狠狠握住她手中伞柄,眸中涌出一抹暗色:“十年相交只是一句人情?”
“青衣,你懂的我的意思却要避而不谈。”
“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雨幕犹如攀爬的沉默,溅在地上晶莹一片,他眸中几乎顷刻被暗色席卷,再不见一丝光亮。
顾崇之从腰侧抽出长刀,耐心擦拭。
“当真是有?”他莫名笑了起来,对她说:“他配么?”
他笑得肆意妄为,根本不怕旁人的侧目。
顾崇之原本就是肆意嚣张之人。
他为何会顾忌旁人。
那双手径直握上她的指尖,要将人不管不顾往怀中带落下一吻。
姜藏月当即往后躲去。
他就这样看着,将她平静无波的情绪看尽眼底,就那样看着。
“这是要强抢民女?”
雪衣乌发青年执伞缓步而来,一抹刀锋带着凌冽寒风破空而来。
顾崇之微微偏头松开手,同样目光似刃,狠戾得几乎将风声割裂。
姜藏月退远几步。
纪晏霄执伞,一手把玩着白玉扳指,笑得温润。
那投掷出去的匕首将鸟雀死死钉在树上,不消片刻,生机泯灭,风里带着的几丝雨线也驱不散此刻的毛骨悚然。
雪衣青年眸底似一汪暖融融的春水,让他瞧上去雾霭沉沉。
“顾指挥使抢人也要问问姜姑娘的意见。”
“姜姑娘不愿意。”
“你便不能将人带走。”他唇角微弯挡在了姜藏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