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连风都带了几丝燥热。
沈丞相府内沈子濯的院子里,婢女正盯着秀禾一遍又一遍的浆洗下人的衣裳,且守着不让她有半分偷懒的机会。
沈子濯瞧了有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进屋看起了汴京小报,官家办的邸报多是党政刊物,严肃庄重,他是没兴趣的。
倒是私人办的小报什么名人八卦、宫闱秘莘等等,因为信息量大博人眼球,经常是卖爆了,还得早些遣人去才能买得一份。
他瞧着其中一条很有意思。
【是有人提问:若两军对战,自家军队出现瘟疫如何?】
【有人答:将尸体用投石车丢到对面去。】
这样的消息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正当他乐不思蜀的时候,底下小厮附耳过来:“回禀公子,永乐坊说是又来了一批好货色。”
沈子濯当即来了兴趣,吊儿郎当摇着折扇就出了门,方到永乐坊抱着新来的小娘子进了屋锁了门,刚宽了衣裳屋门便被一脚踹开,门口青年身长八尺,腰间一把骇人绣春刀。
青年高马尾被风扬起,织金飞鱼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这人浑身恣意不羁的痞气,沈子濯一个哆嗦连忙合上衣服,还没看清人就在破口大骂:“哪个王八玩意儿......”
他身边的仆从拼命给自家公子使眼色他都没瞧见,穿着飞鱼服的除了暗刑司还能是谁的人。
仆从只觉得眼前一黑:“公子,是暗刑司的人。”他又哆嗦着冲沈子濯开口:“是暗刑司的顾指挥使!”
闻言,沈子濯只觉得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会是这个活阎王!
他不过是来永乐坊嫖几个女人,难不成这也碍着暗刑司什么事情了?眼见床榻上衣衫单薄的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他也什么兴致都没了。
这会儿只剩下心头狂跳。
若是暗刑司旁的什么人来还能周旋一二,可这顾崇之是个不要脸不要命的人,先前做的事儿让人如今想起来都胆寒。
最近的一桩就是绑了一串的犯事儿朝臣招摇过街,关进暗刑司里吊起来打。关键是圣上对他查出来的事情还很满意,这人就是个混不吝的。
只是近日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曾与人谋议什么,便是暗刑司办案怎么也办不到他头上来。顾崇之再是无法无天又如何,还不是圣上手底下的狗,圣上看重你便丢上几块骨头,若不看重你,死到临头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他有什么好怕的。
沈子濯想明白了又清了清嗓子。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好歹也是沈氏的公子,顾崇之不能拿他怎么样。
待安下心,沈子濯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锦衣,这才在桌案旁坐下,衣摆在椅子上舒展开优雅的弧度:“顾指挥使办案都办到永乐坊来了?”
“可要本公子叫上几个拔尖儿的伺候伺候?”言语间不乏有几分轻挑得意:“这永乐坊的姑娘可是销魂得紧,保管叫人流连忘返。”
说别的不行,说女人他可是佼佼者。
顾崇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转了转手上扳指,神情吊儿郎当:“沈公子倒是有闲情雅致。”
“人不风流枉少年,顾指挥使可要一起?”
顾崇之啧了一声:“沈公子不知道自己牵连了永乐坊的案子?”
案子?
可他娘的!
沈子濯憋屈的咽了咽唾沫。
他怎么不知道顾崇之口中有什么案子,莫不是在诈他?能跟暗刑司扯上关系的案子就没一件好事,也不知道今日是倒了什么霉了遇上顾崇之,沈子濯脑门上有冷汗溢出。
“瞧顾指挥使说的。”沈子濯连忙站起来否认:“我就一个纨绔子弟,今儿就是来玩姑娘的,能扯上什么案子,再者说我成日约安二小姐都来不及,顾指挥使怕是找错了人,不然再核对核对?”
他嬉皮笑脸着,顾崇之挑眉打断:“你与安二小姐关系很是要好?”
“这世家小辈走动本是寻常之事,我倾慕安二小姐也不奇怪......”
他又看了顾崇之一眼,难不成顾指挥使也看上安二小姐了?可安意如今是他的智囊,他也断不会拱手相让,宫里那边儿还得靠她呢。
永乐坊屋外人影闪动,暗刑司办案,一时间让所有贵客和女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方屋内更是香风拂动,明烛如昼,青年的侧颜瞧着越发危险起来。
他慢条斯理开口:“沈公子与安二小姐的流言蜚语在汴京流传得不少,所以今日这永乐坊的案子才与沈公子有关,却也并非找错人。”
沈子濯更是头疼了,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沈公子接近安二小姐,是为哄骗她认下买卖官员一事,今日来永乐坊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沈子濯心跳骤停。
“顾指挥使胡说八道!”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啐声:“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不是给家里招祸?我又不是不知道圣上忌讳朝臣勾结,顾指挥使这是想着将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我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做,去做这些鬼混的事儿?难不成我自己脑子给驴踢了不成!还是说暗刑司办案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只会胡扯?”
沈子濯见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又冷笑一声:“捉贼拿赃,你怎么不去问问安二小姐?合着我沈氏好欺负一些?我呸!”
“行。”顾崇之饶有兴致,他随意抬了抬手。
暗刑司的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顾崇之的衣摆被风扬起,那桀骜危险的气息从他身后铺开,让人再动弹不得。
沈子濯想要反抗,被一脚踹得跪在地上,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让他尝到了一种被戏耍的荒诞感。
“顾崇之!你想做什么!”他惊慌失措。
顾崇之手掌落在腰侧绣春刀上,沈子濯脸上顷刻被刀锋划出一道血线,而后被他拧着后脖颈直接摁在了地上,口鼻都捂在女子的罗裙下,剧烈挣扎着。
“带走。”
沈子濯只听见顾崇之对暗刑司的人这样说,接着就被捆起来打晕不省人事。
......
廷尉府意园一如既往的清净。
夜风吹得檐下灯笼晃动,天际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继而又展翅突进风中,落在枝叶间闪动不停。
凉亭里,青年单脚踩在石凳上优哉游哉喂着鱼。
“主子。”身后心腹道:“咱们暗刑司的惩罚没几个人招架得住。”
顾崇之问他:“招了?”
心腹自然知道是在问沈子濯,准备将招供的册子拿给他看,顾崇之碾碎指尖的鱼食,说:“招了便招了,没什么好瞧的,再等等。”
心腹愣了愣,看顾崇之喂了鱼又逗起了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只不怕生狸奴,这才说:“主子,安二小姐入了宫,现下还未回来,咱们要一直等?”
顾崇之搔着狸奴的下巴,说:“人家不是说跟安二小姐有关?我自然要大张旗鼓来问问,以免还有人来胡说八道,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心腹点点头,咧嘴一笑行礼:“主子的话属下明白,暗刑司的弟兄会好好招待沈公子的,保管叫他那张嘴不敢瞎咧咧。”
顾崇之看了一眼沈府的方向。
狸奴亲近蹭了蹭他的指尖,又伸舌头舔了舔他叫唤了一声。他摸摸它的头,瞧着这小东西舒服得眯上了眼,说:“是见谁都这么亲近?依着青衣的性子你倒是能讨她欢心。”
此时暗刑司内沈子濯虽是招了,但也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
“顾崇之你这个不要脸的屈打成招!你怎么不把安意也抓起来!老子告诉你,我爹和我姐姐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我沈氏是什么软柿子任由你搓圆捏扁!”
“我侄子可是太子!你大逆不道你!”
还没嚷嚷上两句,嘴就被塞上了。
顾崇之吩咐下去的命令,自然是被一丝不苟的执行。
心腹看了看争相抢夺鱼食的鱼儿,没再说什么默默退了下去。
安二小姐去了崇明宫这会儿还没回来,便是为了审问事情的真相,他也觉得未免太给一个闺阁女子面子了。
不过指挥使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明白的。
待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走近,顾崇之将鱼食随意放在桌案上。姜藏月让宝珠上了一些点心吃食。
隔着凉亭一道素色纱帘,她也让宝珠退下了。
起了风,帘子晃动如水面波纹,青年将绣春刀搁置在架子上。
“青衣。”
姜藏月看向他,走近:“顾门主。”
她神情淡淡,也在凉亭坐了下来。
顾崇之翘着腿,道:“沈子濯被押进了暗刑司。”
“知道。”
“你与他来往,牵扯上永乐坊买卖官员一事,可知情?”
“知道。”
他看着这意园的一草一木:“你这样做无异于虎口拔牙,为何不找我拿消息?”
消息?
四门十金一道的消息她现在属实买不起,且顾崇之前几日那话不就是在划清界限。
姜藏月眼睫微动。
“顾门主既然在汴京隐藏身份,想必也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既脱离四门,事事再求多有不便。”
她眉眼在灯烛下淡得像远山被雨水洗净的颜色。
“沈氏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沈子濯想要沈氏走得更远才能保住他的荣华富贵,这就是他的弱点。她以与安嫔的矛盾让沈氏对她付出信任,毕竟利益的牵扯才是最为稳固的。
让他去想这其中有什么算计或是陷阱,他还想不到这个程度,自然在永乐坊被抓也是意料之外。
没曾想顾崇之会亲自出手。
顾崇之忽而顿了一下:“你欠四门的早就还清了。”
他看着眼前园林精细,亭台楼阁,又听闻安老夫人重病卧床,自然也知道这张大网在缓缓收紧了。
这些年支撑青衣活下来的就是复仇,是以他过往说话刻薄尖酸了些,但没有恶意。
然而青衣却似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道:“纪晏霄就真的值得你那么相信?”
姜藏月沉默一瞬。
“门主金尊玉贵,这些琐事还是不要再管较好,此前我欠四门的东西,在今夜之后都会还上。”
少女仍旧是一身黄衫白裙,眸光如月。
“顾门主请回。”
薄薄的烛光落在她身上,显得更加容色白皙。
顾崇之与她不一样,也并非是困在汴京的囚徒,他只是自己。
素纱帘微荡,少女身影消失在门口,顾崇之烦躁扯松了外袍,露出里衬领口,随即看向才来的心腹,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有事说事。”
心腹迅速行礼,说:“崇明宫遣人来了暗刑司,属下不敢擅自拿主意,就先来禀告主子。”
夜深鸟雀还在鸣叫,着实聒噪。
顾崇之看了会烛火,道:“回去。”
......
才回了里屋,宝珠的身影也出现了。
“二小姐,这是江小姐给您的书信,让您看后即焚。”
姜藏月低眼看完书信,凑近灯烛,神色平静将书信烧毁。
如江惜霜所言,安嫔也快等不及了。
......
灯烛烫手。
宫中纪烨晁出神时,灯油融化滴落在他指尖。
这样灼烫的感觉让人又清醒了一些,母后说让他好好准备寿礼,旁的事就不要再操心了。
可通州之事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如此雕琢骨瓷之时怎么也静不下心。
纪烨晁一手搭在膝头,一手对着骨瓷寿桃精雕细琢起来,他看着烛光明灭,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当年因为长安候府一事,他受惊久不痊愈被送离汴京,离开时他问母后,他何时才能回来。
母后没有给他准确答复,只是要他好好照顾好自己,他被送去了州县,若非顶着一个太子的名头,兴许也回不来汴京。
那时他想不起与姜永姜策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只是恨死了长安候府,他被吓到为何被送走的却是他,他明明是东宫太子,被送走的时候甚至东宫的门环都险些被他拽下来。
他第一次知道,太子的名头也保不住他。
“太子殿下......”身旁小太监小心提醒,那一刀下去险些将骨瓷划花了。
纪烨晁轻笑,继续低头雕琢那一条线:“如何?”
那寿桃雕琢得栩栩如生,从近处看去甚至能看清上面细细碎碎的绒毛,桃尖儿白里透红,很是让人垂涎欲滴。
纪烨晁很满意。
骨瓷是他学的满意的一门手艺,当年在州县时他也是靠着这个稳住了栖身的世家,最后将其一网打尽。
那些人私底下嘲笑他,哪有被送出汴京的太子,迟早会被废掉。
可他不信,走出汴京又如何,他能出来往后也就能回去,天下是纪氏的天下,东宫太子的位置他也不会给任何人腾出来,这骨瓷一开始也雕琢不好,后来廷尉府送来了几枚头骨给他练手,是以这才越发精细了起来。
小太监点头哈腰:“太子殿下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那边又送来了一些骨头,太子殿下可要再练练手?”
纪烨晁又雕琢好一笔,目光像是刀锋般锋利:“可有其他人看见?”
“不曾。”小太监连忙摇头。
东宫太子以人骨练手,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儿谁敢传出去。
小太监又说:“只是路过崇明宫的时候,皇后娘娘问了一句,奴才忽悠过去了。”
“如此便好。”纪烨晁点点头。
沈氏不能再不得父皇欢心了,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那个位置他势在必得。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股麻劲儿直窜到脊梁骨。
眼前这寿桃瞧着越发水灵灵的了。
他将外袍扔在椅子上,手指摩挲着寿桃,冰冰凉凉的温度着实让人清醒。
良久以后,纪烨晁开口。
“安乐殿那女使可是不接东宫递过去的橄榄枝?”
小太监低头行礼,随即道:“说是不侍二主。”
纪烨晁又有些出神,廊下姹紫嫣红溜进几缕幽香。
“那就是她自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