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咯吱咯吱,大张旗鼓,一路向西,走了近一个月,才进了函谷关。
荆轲一直喝着酒,醉倒就睡,田赐闭目养神,调息真气,二人全程无话。
一直临近咸阳,田赐才开口,问出了心头上沉浸了许久的疑问。
“公孙丽姬就真的那般天姿国色,能令嬴政为了她,放弃卫国这块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
以他前世对嬴政的映像,他怎么也不会像电视剧上演的那么狗血,色令智昏,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怀孕的女人,放弃已经攻下的卫国。
难道还有其他他所不知道的理由?可是,为了什么呢?
“我师妹是神女化生,天下第一的美人,天下谁也比不上她。”
荆轲自豪拍着胸脯,马上又变成了一脸的惆怅,“我和师傅在城头抵抗秦军,卫君还有公孙家那群王八蛋,反手就把我师妹送了出去,以求换来卫国的苟安偷生。”
“公孙家在卫国存在了多长时间?”田赐又问。
“你问这个干嘛?”荆轲有些疑惑,随即抓了抓头发,回忆道:“好像时间挺长的。”
“曾经听师傅偶然提起,好像卫国立国前,就已经存在了。”
“公孙家传承至今,至少得有八百年了。”
苍龙七宿,唰一个念头在田赐脑海中呈现,嬴政真正的目的,是公孙家的苍龙七宿。
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完全只是一个幌子,一个欺骗天下人的幌子。
“这一次,你死定了。”田赐斩钉截铁的说。
“我知道,从我答应巨子,进入咸阳城的时候,我就没打算活着。我只想再去看我师妹一眼,看一看我的孩子一面,就已经足够了。”
荆轲喝一口酒,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着眼睛道。
“你的儿子我会替你照顾的。”田赐突然道。
他有些可怜眼前这个一脸邋遢的家伙了。
荆轲直盯着田赐脸上看了半天,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策扔给他。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这是我师傅的家传剑法,惊天十八剑。”
“若能活下来,替我照顾我的孩子,若是我俩都折在章台宫里,就当我没说。”
“我能活下来。”
田赐接过剑谱,也没拒绝,打开竹策,仔细观看,体悟。
时间淙淙而过,在秦国黑甲军的护卫下,代表燕国使节的马车终于进了咸阳城。
无数的人牵动着心神,静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结果,这一场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大局,就此展开。
二人在驿馆下榻,荆轲自从进了咸阳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扔掉了马车里的酒,开始调息精神,仔细的擦拭着残虹,一遍又一遍,大宗师的气息越来越凌厉。
惊天十八剑,十步之内,人可敌国。
于公,他答应了巨子,要为天下人除暴,以解燕国之围;于私,他更不能放过这个劫掠他师妹,害得他师傅自刎,妻儿分离的凶手,纵杀身成仁,也决不后退。
戏台已经搭好,该做的已经有人提前为他们做好,这个城里,想要嬴政死的人太多。
现在就等着主角登场了,明日的章台宫,必将血流成河。
无论成败与否,都将令举世震惊。
深夜,田赐绕开驿馆的卫士,偷偷出去一趟,回来时,身上的干将莫邪双剑已经不知所踪。
他没有睡觉,而是静坐在屋中,打开窗户,静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他知道,那个人肯定会来的。
苍白的月色将屋中照的明亮,一朵黑云飘过,天色一暗,屋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中年左右,脸色蜡黄,络腮胡子,扎着小辫,穿着粗布麻衣,胸前配着农家独有的七星珠草。
来人,正是农家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侠魁,田光。
田赐微一笑,起身拱手一礼,“农家弟子田赐,拜见侠魁。”
他在这里只待了短短两刻钟,便匆匆离去,田赐看着田光消失在夜色中背影,神色惊讶而了然。
胜七,青龙计划,原来如此。
翌日,天色刚明,荆轲和田赐二人在馆驿人员的带领下,沐浴更衣,跟着宦者令前往章台宫拜见秦王。
马车滚滚前行,荆轲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伸手抚摸着膝盖上宽大修长的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
田赐全程目无表情,怀抱着木盒,里面放着樊於期的人头。
二人均是一身黑衣,之前的衣物在沐浴之时已经被全部收走,就算是发簪,都换成了玉质,二人已经身无寸铁。
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二人下车,入眼便是一座高大威严的宫门,古朴大气,黑色的旌旗由近及远,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黑甲军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田赐心下一计算,整个前宫正门,至少有三千黑衣铁甲军在驻守。
宫门两侧,两条石龙张牙舞爪,凛凛生威,田赐稍微瞄了一眼,见并无异常,心下稍定。
在宦者令的带领下,自宫门口徒步而入,荆轲手捧地图在前,田赐在后。
二人进入章台宫,入眼就是一场巨大的阅兵场,石柱屹立,至少能容纳十万大军在此检阅。
穿过一条至少上百丈长的石道,已经臻至章台正宫前。
眼前拔起一座至少五十丈高的巍峨宫殿,坐落在高高的九重石阶上,遥遥可见楼阁飞檐,巍然耸立。
荆轲眼中都带着惊叹,六国的宫殿他都见过,可与眼前这座宫殿比起来,无疑是逊色太多。
田赐莫名觉得很一般的感觉,明明这座宫殿比起后世明清皇宫雄伟高大十倍不止。
可他,就是惊叹不起来。
“传燕国来使荆轲觐见”“传燕国来使荆轲觐见”“传燕国来使荆轲觐见”“传燕国来使荆轲觐见”“传燕国来使荆轲觐见”
........
一声声传号声从上面那座宏伟的宫殿里传出,从九重天阶上传下来,足足有九声,谓之九宾之礼,这已是接见外使最高的礼节了。
荆轲正了正衣冠,长舒了一口气,捧着宽大的图卷拾级而上,田赐紧跟在后。
两边站满了手执干戈的黑衣禁军,凛然如山,纹丝不动,黑色的长缨和玄鸟旗在寒风中呼啦作响。
九重天阶足足有近三十丈高,用青石堆砌而成,二人迈上石阶,终至四海归一殿前。
“传王上口谕,命燕国来使入殿见驾。”
殿中在此传出命令,荆轲和田赐在宦官的引导下,脱去鞋子,进入大殿中。
四海归一殿是章台宫正殿,也是整个咸阳最高的建筑,至少有二十丈高。
内部空间极大,秦国文武百官也并非后世明清那般垂手立于殿中,而是分侍两侧,跪坐于案前。
殿中装饰多以黑色为主,秦国属水德,田赐小心看过去。
最后看向殿中丹陛御座上,那一席黑色描金的龙袍,拥有天下最高权势,最英俊的侧脸和最冷酷灵魂的男人。
在看到十二硫珠下那双冷漠威严的眼睛时,不知为何,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从心灵最深处传来,让他忍不住一阵颤抖。
那是极兴奋的感觉,使他情难自禁。
两旁的文武大臣哄然大笑,荆轲回过头来,也笑了一声,再向前一步,道:“此蛮夷之鄙人也,未尝见天子,故震慑之,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
嬴政没有应答,掩在王冠下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目光径直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田赐身上。
有两名宦官上前,接过他手里宽大厚重的督亢地图,站在丹陛下,缓缓张开,展示给群臣看。
荆轲心下一沉,觑了一眼正在打开的地图,又偷偷瞄了一眼御座上的嬴政,见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身后的田赐身上,心中稍微安定,十步之内,成败在此一举了。
大殿中,群臣相互议论纷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大秦铁骑席卷天下,拿下区区一个督亢,自然是轻而易举,若能兵不血刃攻下燕国,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地图已经展开了一半,荆轲低着头,眼中杀气凝聚。
只待图穷之时,他便飞身直上,执剑为天下人除暴,为师傅报仇。
“父王。”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一个锦衣丽服,年级大约五岁左右的孩子从偏殿中跑了过来。
“扶澈,不要乱闯,快过来。”
一道温润的声音随后响起,荆轲浑身一震,抬起头看向殿门口匆匆出现的丽人,眼中满是惊喜和思念。
丽人也有几分措不及防,先是一愣,怔怔望着荆轲,清丽绝伦的脸上眼泪唰唰往下流,对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
“父王,你都好久没来看扶澈了,扶澈好想你啊。”
孩子撒娇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响起,将众人的目光从地图上吸引了过去,也将荆轲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荆轲看到了那个孩子脖子上系着的半块玉珏,心中一片苦涩。
那是公孙家的家传之宝,那是师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当”突然一声异响,将在场所有人惊住。
地图已经完全展开,一柄长剑从中落下,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两个执图的宦官被当场吓呆。
片刻后,发出一声尖细响亮的声音,“有刺客,抓刺客。”
大殿中,“轰”的一声群臣炸了窝,挥着手里的玉板,围着荆轲打过来。
作为首席剑客的盖聂,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嬴政身前,化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屏障。
荆轲站在殿中,一动也不动,他的视线,此刻集中全在那个孩子身上。
在这一刻,什么恩怨,抱负,仇恨,全抛在了脑后。
暗中的人皱着眉头,如此感情用事,大事难成,浪费了他先前的一番布置了。
大殿门口,上百名黑衣禁军得了命令,手执长戈,涌入殿来,齐生生将荆轲与田赐围在中心。
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二人杀死。
“退下。”嬴政淡漠的声音响起,群臣惊愕,不知所以。
黑衣禁军却没有迟疑,在嬴政一声令下后,迅速撤出殿外。
突临大事,嬴政神色岿然不变,伸手在扶澈头上摸了摸。
“扶澈,去,把那个意图刺杀父王的恶徒杀了。”
“父王,我,我不敢。”扶澈吓得缩了缩头,直往嬴政身后躲。
“嗯?”嬴政的声音加重,扶澈吓得浑身一哆嗦,又看了嬴政一眼,最终还是迟疑着,一步步绕过盖聂,将地上的残虹剑捡了起来。
“我,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大殿中,群臣就这样看着,十九皇子扶澈提着差不多和身高一样长剑,小心翼翼的走向荆轲。
微微颤颤的一剑刺了过去,那剑出乎意料的锋利,只一下,就穿腹而过。
荆轲一手握着残虹剑刃,忍着身体中的剧痛,扯出个难看的笑容,伸着染血的手,想抚摸一下自己的孩子,却被他机警的躲过。
“你想干什么?”扶澈灵巧的躲开,提着染血的剑,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
“不,天明,他是你父亲。”
公孙丽姬看着眼前这父子相残的惨烈一幕,再也坚持不住,忍不住心头一股血气喷出,昏了过去。
“什么?”
扶澈一迟疑,手里的剑已经被荆轲反手夺了过去,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背上弑父的罪名。
大殿中文武群臣跪了一地,只恨不得自己少生两只耳朵,好没有探听到这等皇室机密。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荆轲使出了十步一杀,残虹化成一道血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刺向嬴政。
“当”一道更快的剑光闪过,直击在残虹剑脊上。
这柄一经铸成,被墨家赋予了厚望的屠龙之剑,在饱饮了主人的鲜血后,就此折断。
荆轲深深看了这昔日的好友一眼,盖聂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剑一斜,刺入荆轲的胸口。
这一切,终于似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