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操的集合铃响起来,穿着红色校服的少年们一窝蜂地涌向操场。王雨桐和他的几个好朋友正一边抱怨着“不想跑操”,一边往楼下去。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了他一声。王雨桐听出这个声音是他们班的班长,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班长说班主任叫他去一趟办公室。
王雨桐“哦”了一声,他的那几个朋友笑着说他是不是自习课说话被老班抓到要倒霉了,他伸手推了他们一把,笑骂一句就过去了。
老班的办公室他不常来,王雨桐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然后一推门就看见办公室里除了老班,还有两个穿着警服的女警,而且其中一个他昨天才见过。
罗述迅速打量过这个个子不高的初中生:“是王雨桐吗?”
兴许是她们两人正襟危坐的压迫感,王雨桐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只会愣愣地应声。
他的班主任招招手:“过来吧,没你什么事,这两位警察同志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行。”
王雨桐小心翼翼抬脚朝他们走近一点。
韩曦然见状笑了笑:“别那么紧张,我们昨天见过的你忘了?”
“啊,没忘。”王雨桐摸摸自己的鼻子,感觉有点尴尬。
韩曦然给他拉了把椅子:“先坐着吧,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王雨桐立马端正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课时都没这么严肃认真过:“您问。”
“你昨天说见到了601的米秀兰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楼梯拐角说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男孩脱口道,似乎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罗述在质疑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千真万确。”
罗述轻笑一声,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
王雨桐诚恳地点头:“看到了。”
“那你再看看,”罗述取出程越的照片,递给他,“是这个人吗?”
王雨桐接过那两张照片,一张是从资料库里找到的程越的正脸照,一张是从监控里截出来的图片。但要凭借只匆匆瞥过一眼的记忆,辨认出照片里的人,还是有些难度。
小男孩不自觉地就把眉毛拧起来了。他盯着两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半天,才终于确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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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越,男,49岁,松安电子厂第五车间组长,单身离异,育有一子判归前妻抚养。以上信息是否属实?”
审讯室里,程越坐在罗述和邹朝飞的对面。罗述细细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他与邓岳平几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家庭背景,但与邓岳平却有着云泥之别。
程越身上穿的衣服板正又干净,搭眼看上去就知道细心打理过。掩映在衣领里,隐隐约约能看到脖颈一侧,那块延伸向下,不知道有多大面积的刺青。
“属实。”他开了口,回答罗述的问题,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你和米秀兰是什么关系?”
程越双手紧扣在一起,脸上神情平静,完全看不出有坐在警察局审讯室的局促。
“秀兰是一个很踏实勤俭的人,她一个人带着残疾的女儿非常不容易,我……”
“我是在问你和她的关系,没问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罗述打断他继续往下歪曲问题的趋势。
程越从鼻腔里发出很轻的一声气音,双手一摊:“我在追求她,想和她组建家庭。”
“那你有没有明确向她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罗述又问。
“有过。”
“她给了你回应吗?”
“给了。”程越说,“虽然不是当下立即要办手续的程度,但她确实是愿意接受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半个月前吧。”
罗述的目光垂下去,将桌面上那几张纸中的最后一张挪到最上面来,那是上午刚从米雯那里问来的信息,时间差不多能对上。
“你和米秀兰的女儿米雯见过吗?”
程越张开嘴,却没有立即发出声音,他保持着张嘴的表情沉默半天,才吐出来两个字:“没有。”
“米秀兰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的女儿?”罗述抬起眼睛。
“提过。”程越道,“提过几次,只是说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女儿腿脚有些毛病,要坐轮椅。”
“从经济条件上来看,米秀兰收入不高,生活拮据,还要养一个缺乏自理能力的女儿,而你有固定的工作收入,生活不算特别差,儿子判给前妻且已经成年,你既没有什么赡养义务也没有抚养义务。”罗述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会想追求米秀兰呢?”
程越跟她对视一眼,突然笑起来:“这位警官还没有结婚吧?”
罗述不置可否。
“想要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光看经济条件合不合适,只要两厢情愿就够了。”程越说,“我就是喜欢米秀兰,希望以后家里能多个人,不可以吗?”
一直在旁边默默无闻做笔录的邹朝飞突然开了口:“可是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啊,为什么一定是米秀兰呢?”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程越说得理所当然,“不管什么年纪,喜欢一个人,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罗述冷不丁扯了下嘴角:“那程先生还真是浪漫情怀不减当年。”
程越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颔首。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以这种形式接受审讯。”
“你当真不明白吗?”罗述的目光冷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程越脸上露出个诚恳的表情:“真的不知道。”
“昨天上午,你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昨天上午……”程越的笑脸慢慢收起来,转变成埋头苦思的样子,“昨天放假,我一整天都在瞎溜达,去的地方还挺多的,上午的话……”
“刚刚不还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怎么昨天见了喜欢的人这件事都想不起来了?”罗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哦——”程越恍然大悟地抬起一只手,仿佛真的被她这一句话提醒到了,“我昨天上午是去见了秀兰,是这样。”
“既然见了,那就说一说,怎么见的,说了些什么吧。”罗述说。
程越蓦地眼神飘忽起来,方才落落大方摊开的手这会儿又扣在一起,细看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岑寂持续了有一分钟,他才终于张了嘴,但说话时的语气与刚刚相比,就像是强撑出来的一样。
“警察同志,我能问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吗?我跟秀兰聊了些什么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我是有权利不透露的,对吧?”
“你既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这么紧张?”罗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们聊了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没有,没有。”程越的目光挪到别处,“我只是不太想跟外人说太多自己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罗述道,“昨天上午,米秀兰和你见过面之后,死在了自己家里。”
“什么?!”
程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但由于手被铐在桌子上,又立刻被外力给按了回去。
他的眼睛瞬间睁到最大,眼眶似要裂开一般,呼吸也变得粗重,脸上的血色极速褪下,变得愈发苍白。
“怎么、怎么会……她怎么会死……”程越仿佛霎时失了神智,神神叨叨地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罗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想辨别出他是不是演的。
审讯室监控外也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程越的一举一动。他的反应并不像是在演戏,只是……
罗述忍不住皱起眉,只是总叫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所以,”她一只手轻放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可以说一说,你和她昨天上午到底聊了些什么了吗?”
程越需要时间从余悸中缓过来,听见罗述的问题时,仿佛嘴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在努力理解从耳朵灌进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片晌后,他才支支吾吾地念道:“不是,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她……”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别处去,不敢再与罗述的视线对上。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见他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现在不说,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死一般的寂静中,罗述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字字掷地有声。
坐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做笔录的邹朝飞都被吓一跳。
程越的肩膀条件反射地耸了一下,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畏畏缩缩地再次看向罗述。
“说!”
邹朝飞小心翼翼地拿余光往身旁瞥去,不敢想象平日里情绪稳到跟结了冰的湖面似的罗队,居然还能做出如此举动。
审讯室的监控外,三两个人看着屏幕,声音通过耳机传导过来,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不敢喘,如同被他们罗队长的气场隔空震慑到一般。
“我嘞个去,罗队这是在演吧,肯定是在演吧?”韩曦然低声道。
“肯定是在吓唬那个程越,那可是罗队,”另一个人说,“你什么时候见她发过火?”
“对,我感觉一开始这个人是真的害怕,后面就有点像在装了,估计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真的不是我杀的,米秀兰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找她说完话就走了,连她家的门都没进,我也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我这……”程越着急忙慌地想要撇清关系,好像生怕这个罪名沾上自己。
“那你去找米秀兰,究竟说了什么?”
“说……”程越的目光又落回到地面,“就说找时间我请她和她闺女吃顿饭,稍微见个面,可以的话就把我们俩的事定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楼道里说?”罗述脸上没有表情,“都到了这一步了,米秀兰不会连请你进家门都不愿意吧?”
“这不是……这不是……”程越的表情显出几分无奈,“这不是就恰好在楼道碰见了吗,也没啥大事,里面外面……不都一样。”
“恰好在楼道碰见,”罗述故意将手里的几页纸翻出大点的声音,“可是有人看到你们是在五楼和六楼的楼梯拐角说话的,而米秀兰是乘坐电梯上的楼,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个‘恰好’的?”
“就是……”程越欲言又止半刻,继而道,“就是我在那看见她要进门,就把她喊下来了。”
那栋楼的楼梯间是没有门的,斜对着601,程越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罗述盯着他,换下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说完话走的?”
“这个我记不清了,跟她说话也就说了二十分钟吧。”程越方才的畏惧逐渐消失,似乎又变得从容起来,“你们警察不是可以查监控吗。”
罗述没说话。
程越倒反客为主,试探着问:“警官,我能不能多嘴问一下,米秀兰是怎么死的?”
罗述两只手按着桌沿,隔着三米的距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程越不知为何,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底发虚,讪讪地露出一个笑:“这我哪知道。”
“你都要和她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你难道不难过吗?”
程越的表情僵住,迅速眨了几下眼:“难,难过肯定是有的……不过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警官你可能不懂,大家都是搭伙过日子,感情也……也没那么深……”
“哦,原来如此。”罗述淡淡地应了一声,“那米秀兰不在了,你以后打算怎么着呢?米秀兰的女儿米雯,腿脚不便,一个人生活,你有没有打算帮把手呢?”
程越颔首笑了一下:“这个是当然的,那姑娘太可怜,帮把手是应该的。”
“那你打算怎么帮呢?”
“这个,就每个月给俩钱,生活上照应照应,你看我这一个单身汉,也不好对人姑娘太越界了不是?”
罗述又没有继续搭话,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人,听他的几乎所有回答都滴水不漏,可直觉上,仿佛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个,警官,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米秀兰的前夫——你见过吗?”
程越怔了一秒,而后摇头:“不,没见过。”
“好。”罗述站起身,“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