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骗子,短暂误入上位者的世界,现在要被彻底清理出去了。
接连挨了五个板子,血水从身下溢出,顺着石板落下,郁娘已经觉得下半身不属于自己的了。
她疼到脸色发白,半边张脸紧紧贴着石板,口中气息近乎于无,连抬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浑浑噩噩中,她好像看到一道身影在冲向自己。
是南廷玉吗?
直到那道身影冲到她跟前,冷冽的怒斥声在耳边响起,她才意识到不是错觉。
真的是南廷玉。
他来了。
“住手!
他似是来的匆忙,一贯端庄的发冠竟有几分倾斜,眉眼里是难得一见的慌张和担忧,他脸色十分难看,望着她浑身是血的后背,眼中怒火几欲化作实质喷薄而出。
身旁的侍卫似乎想要上前解释什么,却又被他一脚踹开。
“滚!”
其他侍卫见状,吓得连连后退。
他忍着手臂的颤抖,解开她手上的麻绳,又去解她后背上的麻布,察觉到她身体在发抖,他止住了动作,声音有着克制。
“忍一忍。”
这麻布不撕掉,没法抱着她离开。
她点了点头,意识已经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回应南廷玉了。
“疼。”
她不想喊出声,可是真的忍不住,太疼了。
南廷玉手中动作一顿,旋即,他手臂轻轻将她从石板上抱起来。那一瞬,郁娘觉得身上的皮肉仿佛如潮水一般,顺着疼痛滚滚而动。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轻轻喘息。
身上的鲜血很快浸湿南廷玉的长袍,红色的血痕从她的身上蔓延到他的身上,形成血色的纠缠和羁绊,如绳索一般将他们二人紧紧捆在一起。
他神情冷冽而漠然,方要抱着她离开,身后传来惠娴皇后的声音。
“站住!”
南廷玉止住脚步。
霎时间,连空气也似乎一同止住。
惠娴皇后将一册羊皮卷纸扔到南廷玉脚边:“廷玉,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她是鸾州城的瘦马!根本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姑娘!”
南廷婉接过话:“是啊,皇兄,她一直在骗你!你不要再被蒙在鼓里了。”
南廷玉没有转身,只脚一抬,将身旁羊皮卖身契踢起来,恰好落到郁娘身前。
他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郁娘,脸部线条凌厉紧绷,手臂盘虬青筋凸显,有着竭力克制的情绪。
“孤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什么?”惠娴皇后愣住。
不只是惠娴皇后,便连南廷玉怀中的郁娘也愣住,闻声,她努力睁开眼看向南廷玉。
他早就知道了……
竟然早就知道了。
“母后,不管她是何身份,但她现在是东宫的人,是孤的人,任何人要动她都不应该绕过孤。”
惠娴皇后张了张唇,不可置信看着南廷玉的背影,记忆里,南廷玉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形象,如今一看,他似是突然长大了,变得凌厉,变得尖锐,也似是突然学会用威慑的语气对她说话。
他没做停留,迈步离开。郁娘在他怀中缩作一团,仅有一角带血的裙摆从他身前露出来,他步伐沉着坚定,有着不可阻挡之势。
长宁宫的侍卫们见状,纷纷跪列两侧,不敢上前阻拦。
惠娴皇后站立在原地,许久也未说话,只凝着眸看南廷玉离去的方向。
南廷婉则站在一旁,绞着帕巾,嘴巴跟点了火芯的炮竹,噼里啪啦:“母后,皇兄他怎么能这样和你说话?他既然早就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那怎么还能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他难道就不怕大臣弹劾他?不怕若薇姐生气吗?”
“皇兄他是不是真的被那个女人给迷得失去了心智?母后,我们不能就这么放任皇兄走错路!”
“够了。”
南廷婉立即闭上嘴,眼神委屈巴巴看着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收回视线,转身进屋,坐到椅子上,板着脸,未再说话。
她本是想寻个大不敬的由头,将这奴婢杖杀在宫中,然后再将尸体扔出去,现下被南廷玉打断,计谋全乱了。
两个嬷嬷见她神色凝重,一人负责端茶倒水,一人替她捏肩伺候。
许久,她抬起头,心中已经有了盘算,言辞严厉叮嘱南廷婉:“婉婉,这件事情,你万万不可告诉宣若薇。”
“那若薇姐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从找卖身契,到今日宣郁娘进宫的事情,宣若薇虽未出头,却都一一知晓。
“你便说太子原先也不知此事,是刚刚才知道。太子盛怒,和本宫一同惩罚了那婢子。”
“好。”
南廷婉离去后,惠娴皇后又闭上眼,单手撑着脑袋,眉目间满是愁绪。
两个嬷嬷眼中流露出来心疼,劝慰着话。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个聪明的人,将来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惠娴皇后苦涩一笑。
另个嬷嬷接过话:“皇后娘娘,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太子方才用这般态度对您说话,您还依然苦心竭虑,为他事事谋划。”
惠娴皇后侧目望向殿中央的画,眼中浮起往事:“这画是本宫及笄那年,长姐送给本宫的礼物。次年,长姐生廷玉时难产去世。那时候,廷玉也就那么点大……”
说着,惠娴皇后比划起手势,眉眼里有着浓浓的宠爱,“他小时候身子骨差,夜里总是爱哭,不喜欢乳母照顾,倒是喜欢挨着本宫。那时本宫还未进宫,只是他的姨母……本宫便常在想,待本宫将来嫁人了,要寻个机会将小廷玉也偷出去,带他离开皇宫,后来没想到,本宫竟也嫁进来这个吃人的地方。”
两位嬷嬷连忙向外看去,看有没有人偷听。
惠娴皇后继续道:“一眨眼都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他长大成人了,本宫却还总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忘记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嬷嬷:“皇后娘娘……”
惠娴皇后叹口气,心道,这后宫的女人一生要经历的战争不是和那些莺莺燕燕,而是和丈夫,和孩子。
这第一场战争,务必要胜利。
而第二场战争,不能胜利。
因为若胜利了的话,那输的便是自己的孩子。
南廷玉虽不是她亲生的,但胜似亲生,纵使他冷脸对待她,拒绝她的谋算,她却也不得不继续为他解决前路麻烦。
那个婢子的身份如今能瞒多久便要瞒多久,不然被姚派抓到把柄,一定会趁机生事。
至于宣家,还要进行安抚,这次能重查蓟州城贪污一案,多亏了宣明朗从中斡旋,眼见要结案,不能再生麻烦。
思虑过后,她让人发了帖子给宣母,请宣母进宫叙叙旧。
·
郁娘本以为不挨板子了,疼痛能减少许多,结果身子越来越疼,后背上的疼痛钻进她的脑海里,撕扯着她的每根神经。
偏生马车不安稳,每被石头颠一下,她又有受刑的感觉,疼得她脸色发白,鬓间汗水和血水染湿头发。
南廷玉抱着她,蹙眉道:“忍一忍,快回长乐宫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怀中的人今日轻了许多,抱在怀里犹如在抱一张薄薄的纸片。
仿佛风一吹,纸片就要飞走。
他忍不住攥紧郁娘的肩膀。
郁娘说不出来话,只用一双眼眸望他,眼中浸着泪,模糊的视线中他的面庞与眼泪融为一体,似乎害怕他会离开,她也用力攥紧他的衣襟。
攥住这个唯一的救命稻草。
纵使心里有时候很讨厌南廷玉,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唯一能仰仗的,能依靠的就只有南廷玉了。
她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一滴滴往下落。
南廷玉只觉得那眼泪砸在了他心中,砸出坑坑洼洼的痛感,他腾出一只手,替她揩拭掉眼泪,平生难得这般温柔:“不要哭了,没事的,孤在这。”
“殿下……”她含糊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明明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却还不忘惦记这个事。
南廷玉颇有些无奈:“在蓟州城,孤便知晓了。”
那日,她在银蟾楼梦魇说了些胡话,他心中便有数了,回去差人调查她的过去,知晓了她的身份。
她不是什么官家孀妻,而是教坊中的瘦马,且颇有盛名,被鸾州城知府送给了一个小官为妻。
那小官战死后,她便被卖掉,兜兜转转,成为了他的奴婢。
其间细节难以查证,不过她这半生所经历的事情,他大约摸都知晓了,也是他暗中隐藏住她的身份,抹掉她曾为教坊瘦马的痕迹。
可没有想到,竟还能被人从卖身契上做文章。
能想到这一点的,只怕是个认识郁娘,对郁娘熟悉之人。
“原来殿下早就知道了……”
郁娘忽而笑了下,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她每日瞒得好辛苦啊,提心吊胆,害怕被发现,害怕被砍头,却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殿下,那你会不会觉得奴婢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