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廷玉何尝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笑着拒绝:“孤肩膀有伤,尚不便行动,改日再与萧副将切磋一番。”
萧重玄料到南廷玉大抵会拒绝,这几日同南廷玉打交道,便发现这位储君虽然年轻,行事却是十分老道、聪颖、沉稳,善于收买人心,不是爱出风头之人。
今日他们二人若真掰手腕较劲,不管是赢是输,对于南廷玉来说都是弊大于利。
若是南廷玉赢了,那也只是赢了自己的手下,神弓队这边甚至会觉得他是仗着权力欺人,才赢得比试,无甚光彩。
若是输了,储君的面子和威严过意不去。
所以不比试才是上上之策。
萧重玄拱手,识趣道:“那就待殿下养好伤,再请殿下不吝赐教。”
南廷玉淡笑,同萧重玄客套了一句,视线在甲板上环视一圈,落到火火身上。
他眉头一挑,看着这段时间明显圆润一圈的火火,朝它招了下手。
火火没有动,装作不认识他。
他笑意也不变,只作势要去抽侍卫腰中的长剑,火火见状,连忙耷拉下耳朵,夹起屁股,四肢一蹬一蹬走向他。
众人见到这狗瞬间从冷漠变作知趣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狗真有意思。”
“瞧着跟个小孩子一样,脑袋瓜子转得还挺快。”
南廷玉寻到火火,没多做逗留,他在甲板上,士兵们玩的不尽兴,遂识趣带着火火离开。
萧重玄看着南廷玉拎着狗耳朵离开的场景,道:“那只狗……”
“哦,那是郁奉仪养的狗。”
萧重玄一怔,不知道想到什么,抬头向四楼望去。
阳光正烈,视线有些模糊,隐约见到一抹仓皇躲开的绿影,仔细一看,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慢慢收回视线。
甲板上复又热闹起来,行船路上无聊,士兵们只能靠着互相切磋比试来打发时光。
“不要掰手腕了,咱们比摔跤吧。”
“好。”
……
不知缘何,看到萧重玄探过来的目光,郁娘下意识躲闪,就跟做贼心虚似的,抓着苗苗的手连忙向后退去。
苗苗被她这个动作吓了一跳:“郁娘子,怎么了?”顿了顿,苗苗没忍住,还是将这几日压在胸中的好奇问出来:“郁娘子,你是不是认识那位萧副将?”
遇袭那一晚,郁娘能精准喊出来萧重玄的名字,两人应该是早就认识了。但这几天,郁娘却没有去找萧重玄。
“是,苗苗,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苗苗点头:“那他跟牌位上的那个萧……”
“他就是牌位上的那个人。”
“啊……”
苗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虽然不清楚牌位上那人跟郁娘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他在郁娘心目中地位不低。
难怪郁娘这几日情绪会如此异常!
太子殿下想来还不知道其中原委,若要是知道了,估计会闹个天翻地覆,哪还会笑呵呵跟萧副将约好下次掰手腕,届时是直接动刀动枪了。
也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和郁娘在同一层楼,却分房而睡,是不是跟这位萧副将的出现有关……
想到这,苗苗叹口气,愁眉苦脸看着郁娘,为郁娘前路担忧,深怕她走错路。
郁娘还不知道苗苗脑袋里的这些弯弯绕绕,晚上,她提上吃食,去三楼喂火火。
最近这段时间,火火吃“百家饭”吃得不亦乐乎,长得越来越胖。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等南巡结束,她的犬王就要变成了猪王。
三楼通廊,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吹风,闲聊着话。
郁娘从他们身后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聊萧重玄。没想到这群不可一世、眼光挑剔的世家子弟们,在提到萧重玄时,口中竟也是赞赏不已。
“萧副将年纪轻轻就能成为神弓队的副将,前途不可估量啊!”
“不知道他有无婚配?我家倒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妹妹……”
“哈哈哈,听闻他连老兰西王的女儿,飞澜世子的妹妹都没看上,你的那几个妹妹估计更没谱。”
“啊,这……他眼光这般高吗?”
……
交谈声逐渐模糊,后面的话,郁娘没再听到,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一年前萧重玄的职位还是校尉,现在成了副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升两级,想来是在兰西立下不小的军功。
她想到以前跟随铁骑军行军,一路看到的战场情形,只怕萧重玄所经历的战场不比铁骑军轻松,这些军功应都是从刀光剑影、血雨厮杀中获得的。
原来这一年,他也不容易。
一丝苦涩从心中溢出来,她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推门进去。
火火见到她出现,作势要向她扑过来,脖子却被链子拴住,扑不过来,急得它竖起两只前腿,跟人一样站立着,哼哼唧唧叫个不停,仿佛在向她告状。
郁娘上前解开它脖子上的锁链,它如同孩子一般,埋首到她怀里,委屈蹭向她的脸蛋,口里还在汪汪告状。
郁娘知道它在告谁的状,除了南廷玉,没有人敢拴它。
还以为他特地去甲板找火火,是要做什么事,原来是将它给拴了起来!
难怪火火总是不喜欢他。
郁娘安抚它:“火火,没事了,呐,我还给你带了吃的。”
火火早已闻到肉味,口水滴个不停,郁娘将吃食送到它跟前,它顾不上抱怨,吭哧吭哧,埋头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郁娘伸手抚摸它的后背,发现它胖到都快摸不出来脊骨了,忍不住皱了皱眉:“看样子不能再宠你了,明日,不准旁人再喂你。”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走过来。
郁娘以为是南廷玉来此,没有回头,仍旧在给火火顺毛。
身后那人没出声,一直在安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被月色照在地面上,投到郁娘身旁,郁娘瞥了一眼影子,手中动作倏然僵住。
不是南廷玉。
是……萧重玄。
她转过身,萧重玄合上了门。
房内光线暗下去,仅靠着窗外的那点月色照出二人模糊的轮廓。
“郁娘。”
萧重玄唤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宛如从深谷中而来,深沉而压抑。
或许此刻,他的胸腔就是那片浸满瑟瑟寒风的深谷,每缕呼啸而来的寒风都在说一个名字。
郁娘,郁娘。
原来他的郁娘没有死,只是成为了别人的郁奉仪。
郁娘无声看他。
如果还在鸾州城,她或许会扑到他怀中,叙说自己的委屈和隐忍,可现在只能隔着距离相望,一条无形的鸿沟永远横跨在二人之间。
“你怎么会到……太子身边?”
郁娘张了张唇,装作自然模样:“这话说来挺长的,还要从萧家接到兰西而来的丧报说起,当时萧家以为你不在了,我便已经没有待下去的价值,被婶母卖给牙婆子,兜兜转转,又被卖到铁骑兵军营,后来,在军营里误打误撞遇到太子殿下……”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不消多说,便已经清楚。
在听到郁娘说是萧母将她卖给牙婆子时,萧重玄一愣,旋即,目光如镜子般霍然一声裂作无数片,眼中的郁娘,也变成无数个模糊杂驳的影子。
她明明就站在眼前,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抓不住。愧疚和自责,模糊住眼中的一切。
她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有着无法想象的苦难与疼痛。
这一路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事?
萧家是罪魁祸首,她该生气的,该来质问他的。
偏偏,她没有。
此刻似有把匕首在他的五脏六腑搅弄,搅得鲜血淋漓,肝胆俱裂。
郁娘见他一直没作声,面目沉浸在黑暗之中,她只好开口问着话:“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我……”萧重玄似是觉得声音脱离了身体,许久,才找回声音,慢慢道,“当时是报错了丧讯,死的是与我同名同姓的一士兵,却误报回鸾州城。我发现此事后,立即书信回去,解释缘由。三个月后,待我回到鸾州城,从母亲口中听闻你……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说,他一开始回去,萧母告诉他的是,郁娘不甘寂寞,跟野男人逃跑了。
他不信,追查之下,萧母无奈将他带到一座已经长有野草的坟墓前,告诉他,郁娘被埋在这里。
她死了。
怪疾复发,死相惨烈。
让他不必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