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鹏怔怔地看着杨毅,就像呆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毅见到展鹏的神情,多少有些懊悔,但觉得自己只是话赶话,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展鹏的反应实在莫名其妙。
展鹏叹了口气,把烟蒂在烟灰缸中掐灭,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站起来扭头就向外走,杨毅见状连忙说道,“你干啥去,还没说完呢。”
展鹏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向前走去。
杨毅蹙蹙眉,“跟你说话呢,卷还没看完呢,你干嘛?”
“不看了。”背对着杨毅,展鹏甩下一句话。
“不看了?为啥?”
“没心情。”说话间,展鹏已经推开了屋门,紧接着,他的背影就消失了。杨毅竖起耳朵,听到展鹏似乎向王伟说了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前门开合的响动,他知道,展鹏离开办公室了。
杨毅愣了会儿神儿,兀自点了根烟,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卷上。案卷虽不复杂,但也是厚厚的一摞,他实在没功夫分心。
他翻出了那两份张文峰的供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与他预想的一样,两份相隔半个月的供述几乎雷同,只是个别细节上有少许出入。控方选择这两份供述,一定要确保基本事实相同,以呈现供述的前后一致性。
他特别关注了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尸体的位置,二是枪支的获取,三是枪支的遗弃。
关于尸体的位置,张文峰在供述中是如此讲述的:两个人的确是在后排被杀,但他离开现场前,想到要伪装现场,以达到尽可能拖后被发现时间的目的,他以为,两个人在前排,看起来要比歪在后排正常得多,外面的人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们已经死亡。
这个理由看似很合理,但问题是,延后被发现时间对于张文峰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他根本没有试图逃跑。杨毅在口供中确认的事实只有一个:两个死者在死后被挪动过——从后排被挪到了前排。
关于枪支的“骗取”,张文峰交待说,他坐上车后,后面的两个人才开始穿衣服,这时候他才觉得身下有什么硌着自己,用手一摸,才发现是把枪。见枪被他握在手里,王某某惊慌失措,连忙开口质问,他说很少见到七七式,自己只不过是想看看,王某某将信将疑,但因忙着穿衣服,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至于枪支的遗弃,张文峰说,当时他心慌意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把那把枪带到了车上,快开回队里时他才发现。当时没什么好地方可以选择,匆忙中,他就把枪扔到垃圾桶里了。
行凶的过程是杨毅最为看重的。张文峰说,上车前,他只是想和那两个人谈谈——在被抓到现行的情况下谈谈,所以上车后他才让两人穿衣服,自己坐在前排鼓捣枪。王某某本来不敢吭声,但穿完衣服后,好像又满血复活了,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瞬间就被激怒了,当时枪正好上了膛,他抬手就打了一枪。
至于那个女人,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杀她,女人听到枪响,先是傻了一样,然后就大喊大叫,张文峰当时的心理状态就是本能地担心惊动别人,连忙让女人住口,可女人失了心疯,控制不住自己,压根儿停不下来,他想到女人的所作所为,惊恐又厌恶,随手又给了女人一枪。
这或多或少可以向激情杀人靠靠,杨毅想。
顾不得仔细斟酌,杨毅又翻到了那两份证明。一份证明是死者王某某的单位出具的,证明那把手枪是配发给王某某使用的。
另一份证明是张文峰的警队出具的,证明张文峰在案发前的10月和11月曾两次参加过单位组织的实弹射击,证明上不仅有警队的公章,还有包含老詹、丁祥在内的四名警察的签名。
看到这份证明,杨毅的心里涌出一丝暖意,他能想象得到,警队出具这份证明,警队会承担多大的压力。这份证明直接让那份射击残留物鉴定书失去了作用,或许这是警队能提供给张文峰的仅有的帮助吧。杨毅多少有些不明白,控方为何会将这份证明入卷,莫非他们试图证明自己并未隐匿对被告人有力的证据,但那岂不是欲盖弥彰?
魔鬼隐藏在细节中,杨毅清楚,对于任何一宗案件来说,那些技术性鉴定文件枯燥又不起眼,但往往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然而正是因为它们枯燥,专业性又强,每每看到那些文件,杨毅就头大。
本来有展鹏在,他可以放心地把这一部分交给展鹏,展鹏做了十几年刑警,经验丰富,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到了他眼里,便变得轻而易举,更难能可贵的是,展鹏不时地会提出一些入木三分的独到见解,让杨毅茅塞顿开。
但现在,展鹏已经拂袖而去了,杨毅促狭地咧了咧嘴,继而心里空落落的。一直到那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那无非就是打个比方而已。张文峰本来就令人生疑,尤其是让这两个为他奔波的人生疑,他们心照不宣,但都希望通过不断地怀疑、否定进而彻底排除张文峰的嫌疑。
这才是对朋友的应有之义。
为了你的搭档,我都把自己和王可搭进去了,捎带上你,你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呢?之所以用这几个人举例,不正是因为两边面临着相同或相近的境地吗?杨毅的眼前闪现出展鹏那张痞痞的笑脸,心生怨念之余,他又若有所失。
杨毅叹息着摇摇头,整理了一下卷宗,翻开破案报告。原来当刑警时,每个案子展鹏都需要撰写破案报告,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关键所在,可如今却只能由杨毅自己啃这块硬骨头了。
刚看了两页,外面传来了对话声,杨毅仔细听了一下,原来是展鹏回来了,他松了口气,嘴边隐隐地浮起笑意。
外面的话音刚落,展鹏就推门而入,他径直走向办公桌,和平日惯常的神情一样,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杨毅放下手里的案卷,静静地打量着展鹏,问,“你怎么回来了?”
展鹏摸起一支烟,衔在嘴角点燃,抽了一口,才回答道,“对你放心不下。”
杨毅不屑地冷哼一声,“我都这么大人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就是放心不下嘛。”展鹏轻轻笑了笑,“你现在是国宝,文峰还得指望你呢,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儿,我得保护你。”
“你还明白啊?”杨毅吁了口气,盯着展鹏好笑地说,“都知道要回来,何苦走呢?”
展鹏愣了愣,说,“男人得有血性,那不是你刚才要表达的意思吗?”他促狭地挤了挤眼,“我也不敢奢谈血性,但有点儿脾气,还总是应该的吧?”
杨毅哭笑不得。他点了根烟,瞥了瞥展鹏问道,“看你一脑门子汗,去哪儿转了一圈啊?”
展鹏咧咧嘴,伸手向脚下指了指,说,“找老宋练了一会儿。”
“哎,还是你会抢时间啊。”杨毅吸了口烟,把烟雾向展鹏吐去,展鹏皱皱眉,挥手驱散烟雾,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