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的众人又小声议论起来,杨毅引导着张文峰讲述的事件经过,完全颠覆了控方的指控,但在场的大多都是行家,明白光靠被告人如此讲述,并不一定会改变法庭对事实的认定。老詹就对展鹏轻声说,“这样——也不能翻盘吧?”
展鹏像是了解杨毅的用心,回答道,“总得找个机会,让文峰把实情说出来吧。”
“那倒也是。”老詹赞同地点点头,想再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等议论声渐渐平息,杨毅再一次看向张文峰,思忖一下问道,“我们再回到那个晚上,那天你是在单位值班,对吧?”
“对。”
“那是个正常的安排吗?”杨毅盯着张文峰。
“我们那工作——”说出几个字,张文峰像是改了主意,点点头说道,“算吧,排班排到我们了。”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如果说是正经值班的,是我和同时丁祥。”
“你们值班时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杨毅又问。
“在值班室待岗,随时准备出任务。”
“所以你那天值班中途离开,很不负责任,对吧?”
张文峰迟疑一下,默默点头。
“你接到你盯梢朋友的电话,就离开了警队,离开前,你和你同事交待过吗?”
“我和他说了,”张文峰吁了口气,“我说我要出去一趟。”
“他什么反应?”
“他没说什么,因为当时还不算晚,队里有些同事还在加班。”
杨毅缓缓点头,沉吟一下又问道,“你回到警队的时候,那些加班的同事还在吗?”
张文峰想了想,回答道,“大部分都已经走了,有个别人在。”
“和你一同值班的丁祥还在吗?”
“他在。”
“你回去后都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就是给我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到队里了,然后就在值班时看电视、睡觉。”
“照这么说,就是和你平时值班的时候是一个样子?”
张文峰怔了怔,扯了扯嘴角说道,“值班还不都是那样子。”
杨毅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点头说道,“好,我清楚了。其实第二天的事儿大家都知道,傍晚临近下班,你被控制了——”
“是,下午四点多,我们队长找我谈话,然后,我就再没出来。”
“你还记得那一天的日期吗?”
“记得,去年11月22号。”
“去年11月22号,”杨毅重复了一遍,“这个案子也叫11.22案件吧?”
“具体我不清楚,但按照我们的习惯,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确实。”杨毅顿了顿,“前不久,警方曾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向社会披露了这起案件,当时警方就把案件称为11.22案。”
“哦。”张文峰木然地应了一声,对杨毅的用意有些不明所以。
“从去年11月22号到今年1月7号,中间隔了多少天?”
杨毅这么一说,张文峰就明白他的意图了,但他无心仔细核算,想了想说,“至少四十天吧。”
“四十六天。”杨毅吁了口气,侧身向审判席瞄了一眼,又把视线投向张文峰,“在庭审中,控方先后出示了六份讯问笔录,据他们说,那些涵盖了从第一次到第九次讯问中的六次,难道在1月7号前,他们就没讯问过你吗?还是讯问过,但没有形成笔录?”
“都不是,”张文峰咧了咧嘴,“在那之前一直在审问我,至少四次形成过讯问笔录,我都签过字。”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不出示?”杨毅意味深长地盯着张文峰。
张文峰面现苦笑,但声音洪亮,“因为在那些审讯中,我都坚持自己无罪,他们无法用那些笔录指控我。”
“你是说,在1月7号之前所有对你的审讯中,你都坚称自己无罪?”
“准确地说,是元旦之前的所有审讯,我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杀了人。”张文峰讪讪地笑了笑,“过了元旦,我就被他们给打服了,一心只求速死,所以他们让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也就是说,元旦之后所有的讯问笔录,包括我们当庭看到的录像,都是刑讯逼供的结果?”
“当然是。”张文峰长舒一口气。
旁听席一片哗然,审判长不得不再一次敲击法槌。
杨毅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待议论声稍小后,他说,“好,我们继续。大家都看见了,我们当庭提交了你拿出来的衬衣做证据,现在我问几个和衬衣相关的问题。”
“嗯。”张文峰点头。
“这是你自己的衬衣吗?”
“不是。”张文峰顿了顿,解释道,“我自己的衬衣被他们拿走去做什么检验了,当时那天气,我就是衬衣外边套着一件夹克,他们拿走了我的衬衣,我只能光着膀子穿夹克,后来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给我找来了那件衬衣,让我穿上。”
“也就是说,在剩下的审讯和羁押中,你都穿着我们刚刚提交的那件衬衣?”
“对。”张文峰做了肯定的回答,“后来进了看守所,家人送来了衣服,我才有得换。”
“你被刑讯逼供时,也穿着那件衬衣,对吗?”
“对,所以那些血迹才能沾到上面。”
“你确信——上面那些红色的痕迹都是你的血迹吗?”
“当然,”张文峰吁了口气,“刚刚你不也是申请做鉴定了嘛,鉴定结果出来,就都清楚了。”
“嗯,”杨毅缓缓点头,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我们注意到,在控方出示的证据中,有很多项鉴定,我的问题时,做这些鉴定时,你是否在场,他们是否告知你可以申请重新鉴定的权利?”
张文峰想了想,说,“只有做测谎时我在场,因为没有我,他们做不了,其他的,我都不知情,也不在场。”
“我重复一遍,除了测谎仪鉴定,你都不知情,不在场,他们更不可能向你告知你拥有申请重新鉴定的权利,对吗?”
张文峰仔细回味着杨毅的话,认真地点点头,“对。”
“唯一你在场的鉴定——测谎仪鉴定,他们是否向你告知你可以申请重新鉴定?”
“他们没告知,但我要求做第二次鉴定了,因为第一次鉴定我不服。”
“那做第二次了吗?”杨毅问。
“做了。”张文峰的眼中闪出痛苦的神情,“可那根本算不得数,鉴定就是在他们法院做的,只要我稍一提出异议,他们的工作人员就扇我耳光。”
旁听席上又躁动起来。
“你是说,鉴定是在法院做的?”杨毅似乎有些不相信。
“对。”
“是这家法院吗?”
“是。”
杨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审判席,又问张文峰,“鉴定当场就出结论,是吧?”
“没错儿,专案组就是因为有了这次鉴定结论,认定我撒谎,才开始肆无忌惮对我刑讯逼供的。”
“这个先不急,你稍等一下。”杨毅吁了口气,紧接着问张文峰,“我们刚刚看了控方提交的补充说明,说所有的鉴定结论在开庭的前一天都告知你了,是这样吗?”
张文峰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们说的没错儿,的确,开庭前一天的下午,他们到看守所告知我了。”
“是开庭前一天的下午?”
“对。”
杨毅长舒一口气,吞咽了几口唾液,看着张文峰说,“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我希望你能冷静、客观地回答,这个问题就是——警方是如何对你刑讯逼供的,他们都采取了哪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