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男回家的第三天,有人上门。
摩托车的声音在清幽的早晨格外响,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女人,亲昵地招招手喊了声:“若男。”
姜若男也稍微亲和地叫她:“大姐。”
这是姜若男二十二岁的姐姐,姜招娣,十八岁早早嫁人,嫁到山下的某个村子里,她过年前都会回来一趟。
而和她同行的男子便是她的丈夫张远涛,姜若男与他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因为是姜若男一个人住,张远涛也不便进去,和姜招娣说了声后随便逛逛走走。
姜招娣看她穿着单薄,摸着她的袖子担忧地说:“怎么才穿这么一点啊?这都几月份了,我去年不是给你拿了一件冬天的衣服吗?”
姜若男没有回答。
因为她的身高在周围同龄人中算高的了,她姐送过来的那些衣服大多都是别人不要的,尺码她穿着不合适。
她只是说了句:“进去吧。”
“好。”姜招娣没注意她的神色,点点头。
许久没有回到这破房子里,姜招娣冷得缩了缩脖子,将手揣在兜里,忍不住抱怨一声:“怎么这么冷啊?”
话音刚落,姜若男脊背一僵,而姜招娣也意识到这话不对,抿唇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尴尬地清清嗓子,“咳。”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火盆边烤火。
姜若男低头拿棍子拨了下覆上了灰的炭火,而姜招娣的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许久后才开口:“若男啊,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这些都是我和你姐夫挑了好久的。”
说着姜招娣把刚刚从摩托车上卸下来的蛇皮口袋拖到姜若男面前,从里面拿出不少东西。
这些东西看上去是新的,而且价格比以往的要贵的多,姜若男乌黑的长睫一敛,脸色沉了些,云淡风轻地目视着她大姐的动作。
姜招娣的神色不太自然,甚至不敢看姜若男的眼睛,只是一味地说着自己带来的东西。
见状,姜若男大概率猜到了。
她开门见山道:“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姜招娣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绞着棉服衣摆,但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开了口:“若男啊,你看大姐出嫁后是不是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姜若男沉默,不等她回应,姜招娣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你其实也可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
“找个人嫁了吧,没什么坏处的。”
其实姜招娣第一句话说出口时,姜若男就大致猜到她今天的来意,不对,应该是看到她大包小包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她今天是来给她说亲的。
以往她姐虽然也会给她带生活用品,但是大多数都是穿过的,或者她婆家那边没人要的,而今天……
衣服鞋子是新的,还是她的码数,以及那些大超市里有牌子的油、麦片、牛奶、糖果、纸巾……都是她平时舍不得买的,甚至还有昂贵的卫生巾。
果不其然,她今天回来是有原因的。
她的眼睛澄澈,炯炯有神,如同一道无法抵挡的x射线,生生要将姜招娣烫穿,姜招娣一时哑言,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冒不出来。
若是以前她可能会有点怕自己的这个二妹,但转念一想,现在嫁了人过得幸福的她有了说教的底气。
一向唯唯诺诺的她拿出大姐的姿态,苦口婆心地说教道:“若男啊,咱们这样的家庭能做什么啊,你看爸妈也不太支持你读书,你现在这样多辛苦啊。”
“来来回回的山路,还要自己辛辛苦苦打工凑生活费,那你上大学呢?我听说大学的费用可不便宜,你难道也要自食其力赚学费和生活费吗?”
“你完全可以找个人承担你的生活费,供你上大学,这样一来爸妈他们也……”
姜若男一直静静地听她说,只不过听到这就直言打断,沉寂的她只说了一句:“姐,我才十六岁。”
姜招娣噎住,彻底愣了,刚刚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干燥起皮,半晌后她尴尬地找补:“呃,大姐也不是……逼你现在就结婚,只是可以挑选看看,看看合不合适嘛。”
“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多个人帮忙多条路,你也可以轻松点。”
其实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心虚。
姜招娣的性格很别扭。
她从小到大都唯唯诺诺,懂事听话,又因为是大姐,扛下了家里的家务活和照看弟弟妹妹的责任。
她尤为惧怕姜建和王芬,对他们的话唯命是从,在家中没有任何话语权,十八岁那年姜建为了一万块的彩礼钱,让她和隔壁村的一个男的结婚,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为此,姜建高兴得不行,立马拿着钱买了镇上的房子。
而姜招娣心底升起一抹怪异的开心,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总算有了点存在感,从前只夸弟弟的爸妈也会对她好些了。
因为她也能让爸妈‘引以为傲’,方圆几里谁不夸姜建的大女儿懂事啊,为家里换来一套镇上的房子。
养女儿就是赚钱!
最重要的是她老公对她不错,幸福感很快就上来了,这也让她默认自己和妹妹平起平坐了。
在姜招娣心里,她羡慕妹妹姜若男,学习成绩优异,同时发自内心佩服姜若男不屈倔强的性格,因为她这些都是她没有的,她完全不敢反抗。
但有时她又觉得姜若男太轴了,太倔了,被打也不知道求饶,一声不吭地忍着疼,却自始至终没有动摇过放弃读书的心思。
她羡慕不羁勇敢的灵魂却又甘于当下。
纠结的心境让她成了现在这样。
奇怪吧……
一方面自卑涌上心头,一方面庆幸自己早点逃离了苦难,过得比妹妹好多了,她也有资格在优秀的姜若男面前说话了。
最后临走时她还不忘夸夸其谈,“你听姐姐的,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可以认识认识,你姐夫也认识他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朋友。”
和张远涛差不多年纪,那估计大了姜若男快十岁。
姜招娣越说越上头,窃喜地像是捡着了什么大便宜,压低声音:“人家在市里有两套房子,还有一个商铺,完全可以养活一个大学生。”
“他们家呀也喜欢有文凭的大学生。”
张远涛小学毕业,姜若男反正没听过他有什么高学历的朋友,大抵是差不多的吧。
姜若男垂眸,眼底快速划过一丝蔑然的笑,呵……喜欢有文凭的大学生?怕是想着找个聪明的媳妇生个儿子改良基因,然后用孩子困住其一生吧。
男人惯有的手段罢了。
快上车时姜招娣握住姜若男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姜若男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清冷的眉宇间沾染上冷风的寒意,低声应道:“嗯。”
……
坐在回去的摩托车上,张远涛忍不住问姜招娣:“怎么样,她同意了吗?”
姜招娣抱住张远涛的腰,深深叹气:“唉,你又不是不知道若男的性子,再等等吧,她到时候就会明白的。”
张远涛回忆着刚刚那破破烂烂的房子,还在竭力推荐,扬声吹嘘道:“我那兄弟真的不错,你妹妹绝对不亏。”
“而且到时候你们姐妹俩都挨得近,这多好啊。”
姜招娣越想越觉得他说得对,连忙点点头应和丈夫,“嗯嗯,下回我再劝劝她。”
……
而姜若男坐在屋檐下,忽然她抬头,望着对面青翠连绵的山,郁郁葱葱、簌簌摇曳的树木,不远处的红山茶花开得正盛,雾气笼罩下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与书里描写的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冬天不同。
这是独属于南方大山里的冬日绿景,是诗人笔下大加夸赞的美丽景色。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缓缓沉寂,冷得如同暴露在寒风凛冽的深夜,冷嗖嗖的,身在其中的她并不觉得美在哪儿。
思绪渐渐想到了姐姐身上。
其实姜若男都明白,大山里的女性被同化是必然的,差别无非在于时间长短罢了,也正因为深谙这一点,她才拼了命地学习,没日没夜地熬着。
只有读书能改变她现在的命运。
她没有别的法子。
她也不怪她,因为没什么意义。
选择怎样的人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命题,她无法替他人做决定,也断然不允许别人来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