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中有家兵部曲四百,但还不够。
宗预留下的七百屯骑营兵尚未撤离,甚是奇怪,刘谌深思一番,觉得可能是宗预故意为之。
否则按理来说费立的羽林郎都撤了,屯骑营也该回车官城营垒驻扎。
宗预或许就是想将屯骑营兵留给自己,只不过没有明说。
于是刘谌便让安平王刘辑召屯骑营左右军侯来见。
不久,屯骑营军侯入堂见驾。
刘谌琢磨半天,方才开口道:“羽林郎已撤,尔等为何还不回营?”
两名军侯对视一眼,忽然齐行军礼,朗声道:“愿听大王调遣!”
嗯???
这样子抢答?
刘谌瞪眼发懵,想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忽悠两人,却没想到根本用不上。
“孤还没说要做什么呢,你二人就敢轻易答应?”
“回殿下,吾等奉老将军之命,护卫大王安危,自当听候殿下调遣。”
刘谌眼光一凛,心中似有明悟。
诸葛京闻言作沉思之状,看来宗老将军也在五殿下身上看见了希望,所以才会留兵在此。
“宗老将军还吩咐你们什么了?”
刘谌不禁有些好奇,令两名军侯起来答话。
两人谢恩起身,嘿嘿一笑道:“老将军说了,棍棒不是刀兵,械斗不算谋反,不服就干。”
在场几人听后皆是一愣,刘谌更是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宗老将军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这道军令,仿佛在提点自己。
刘谌心中有了底,于是便令屯骑营七百兵全部入内,藏于帝陵。
如此一来,刘谌身边聚兵一千一百员,即便与谯党爆发冲突,也绝不惧。
接下来,就等损毁降表之事发酵,且等谯周出招。
......
成都,中宫花园。
光禄大夫谯周领着侍郎吕雅、尚书郎李密觐见皇帝。
花园之中,木兰梫桂,杞櫹椅桐,一片山水奇秀。
谯周入了花园,琴瑟声咽,闻之断肠,不禁眉头一皱。
只见后主刘禅正端坐四方亭中,听琴赏舞。
抚琴之人,衣袂素雅,容貌昳丽,宛若池中芙蓉,正是帝妃李昭仪。
所奏之曲,谯周亦有所知,乃是《昭君怨》。
见光禄大夫至此,李昭仪皓腕一颤,琴弦忽断。
刘禅正闭目入神,乐声戛然而止,遂张目而视,见谯周来,便向李昭仪摆摆手,令其退去。
“陛下,臣有急事相奏。”
“大夫直说便是。”
“驸马都尉邓良竟奉降表投于雒水,坏朝廷大计,回返之时,又畏罪避走帝陵投于北地王处,臣请陛下立刻下旨,捉拿邓良问罪。”
“既失降表,再修一封便是,大夫若无笔墨,朕愿借大夫四宝。”
刘禅的话给谯周差点呛住。
再写一封降书容易,可有人诚心要破坏出降之事,若不严厉处置,写再多降书,恐也难送至雒县。
“请陛下下旨,即刻捉拿邓良,妨碍国事者,不论尊卑,皆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谯周脸色一冷,左右李密、吕雅二人皆附议。
刘禅口中发苦,几欲出言,却不知说什么好。
瞥了一眼,看见谯周老而矍铄的双目,心中失望透顶。
见皇帝沉默,谯周幽幽说道:“李昭仪的曲子,弹奏的不错,只是不宜多听。”
刘禅脸上肥肉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背过身去,望向他处。
“准......准奏,黄皓,传旨吧。”
“陛下英明!”
背后,传来了谯周的恭维之声。
园中暮秋之景,刘禅已无心再赏,便拂袖离去。
谯周领了圣旨,火急火燎出了皇宫。
不久,左部督费立亲自领兵,奉谯周之命,携皇帝旨意,往帝陵捉拿驸马都尉邓良。
上一回在帝陵被宗预坏了大事,这一回自己可是身怀圣旨。
费立根本不在乎什么邓良,阻挠出降大计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北地王。
向条、向充、樊建、卫继等人,原本都已万念俱灰,无力回天,都是因为前夜朝议之时,北地王当庭杀了杜祯,这才心生虚妄之念。
今天自己说什么都要彻底粉碎主战派的希望,永绝后患!
羽林军左部兵一千,尽数出动,戈矛如林,出江桥门,开赴帝陵。
消息很快传开,樊建府邸之中,大尚书卫继得知后,立在榻边,望着还未苏醒的樊建,语气绝望道:“长元,没有转机了,没有了。”
说罢,便觉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缓缓坐在了榻边,发起呆来。
却是没有察觉,昏迷之中的樊建,眼角滚落了几滴泪珠。
......
镇军大将军,宗预府邸,一片冷清寂寥。
阁楼之上,宗预卧床不起,面色潮红,咳嗽连连。
地上,有摔碎的陶碗,汤药洒了一地。
榻边,站着两名少年,泪眼婆娑。
“哭什么哭,老夫活了七十几,都没有掉过眼泪,都给我站直了!”
两个少年被宗预的有气无力但威压十足的话给吓了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身子,抹去了泪花。
宗预扭头一看,复觉不忍,言辞便软。
“老夫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大汉江山,如今国事艰难,北兵犯境,只恨不能奋残躯上阵杀敌,却要病死在这卧榻之上,何其憾也!”
说罢,双目一闭,面露痛楚之情,苍老的面庞上,老泪纵横。
年纪稍大的少年扑倒在榻边,伏身恸哭。
“老夫死后,转告汝等父亲,让他们好生辅佐五殿下,成也好,败也好,不可改忠贞之节。”
说罢,宗预摸了摸榻边孙儿的脑袋,只觉一阵困倦袭来,昏昏睡去。
旋即宗府了哀哭声起,闻之令人伤心。
宗预病逝的消息,也迅速送入了宫中。
午时中,皇帝下旨,追谥宗预为贞侯,其长子宗弼授尚书郎之职,仍领屯骑校尉。
次子宗焓,赐封关内侯,遥领兖州刺史。
圣旨到,宗预身后哀荣无限。
所谓“贞”,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大宪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
......
午时末,宗预的长孙自宗府小门旁出,内穿孝衣,外罩披风,急赴城南帝陵。
刘谌急召于正殿相见,只见来者十五六岁,双眼红肿,面色凄凄。
“小子宗复,宗府长孙,奉我祖遗命,前来寻吾父传话。”
“宗老将军他......”
刘谌眉眼忽黯,心中乍痛。
昨夜子时不是还好好的,尚能每日三餐,不可稍减。
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撒手人寰?
忽然,刘谌啧了一声,捶胸顿足。
难怪,难怪屯骑营没有撤离!
老将军风烛残年,昨夜匆匆来救,想必是用最后一口气在强撑。
他知道自己已到了最后时刻,为了以防万一,便将屯骑营留在了帝陵,自己孤身回府。
这时,朝廷讣告传至,得知皇帝追谥宗预为“贞侯”,刘谌心中稍慰。
“汝父在帝陵之中?孤怎不知?”
“吾父兄弟二人,俱为屯骑军侯。”
刘谌闻言,原地怔住,久久无言。
穿堂风拂面,低眉一声长叹。
“老将军遗言可否相告?”
“回大王,祖父说他故去之后,我宗氏父子当好生辅佐殿下,无论成败,不可改忠贞之节。”
......
刘谌出门,北望成都,躬身一拜。
忠肝贯日月,浩气抉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