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努力在地抬起半掩的眼皮和低垂的脑袋,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姐。瞳孔微弱地缩动着,仿佛是不能确认自己面前的二姐是什么东西。分不清她是初次出现的外星生物,还是悄然变异的熟悉。
他的眼睛好像蓦然老花了,看了良久,都没看清。
是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二姐突然变了吗?
还是说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打量她,感到陌生,也许很正常。
半晌后,他抬起耷拉在胳膊上的手掌,像是抽鞭子般的机械地甩出,这仿佛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啪!
狠狠给了那女子一耳光,少年再要抬起手时却像是突然失了气力,黯然放下。嘴唇没怎么动,声音却传了出来,呢喃道:“你杀了娘…………”
砰!
一脚踹翻少年,马天引翻着白眼,鄙夷道:“糙,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这不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软蛋吗?凶手明摆着就是那个狗屁申公子,你刚才不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吗?”
“让人一耳光一耳光扇得跟个孙子似的,现在倒是有本事了,使劲扇自己姐姐。”
“你平时哐哐吃饭的时候心思啥呢?自己亲姐姐在边上饿着肚子,你还吃得进去?”
马天引烦躁地摆了摆手,盖棺定论道:“拉倒吧,你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鉴定完毕。”
“你那个姐姐是怎么了?”淮中看向那个大姐,她像是痴傻了似的。明明母亲的尸体就在地上,亲人还在那里争执,可她就像没看见似的,只是一昧地站在那里发呆。
但淮中知道她没有疯掉,她的情绪还处在正常人的范畴。
这很奇怪,也很有意思。
听到淮中的问话,那跪在地上的二姐扭过头,眼神里全是复杂与迷惘。
“大姐不想跑,是我强行把她带过来的。”
“她太傻了,还以为娘不会害我们,不跑怎么行?会被打死的。”
“申公子碰我们的时候她死活不愿意,还骂他是丑八怪……这是申公子的逆鳞,我们就被拴了起来,她被毒打了一顿。”
“大姐她真傻,恶心总比丢了命强吧?”说着,她脸上露出了一股恨其不争的悲哀。
淮中挑了挑眉,眼底映出一丝惊喜,胸口隐隐亮起白光,仔细分析着她脸上的那抹恨其不争。
这股情绪很有意思,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复杂的情绪了。
这就像是一个智商很高、受够了学校里的十以内加减法的小屁孩,突然在幼稚的课本里,发现了一道与众不同的乘法题。
悔恨,极其不稳定的悔恨,大量的悄然的出现,随即以化学反应的姿态迅速攀向顶点,然后消散。
就犹如被宝宝调快了翻页的夏季,树林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节令龟。它们在一两秒之内破土而出,爬上树干,褪去甲壳,晒干翅膀,最后发出一两声响亮的蝉鸣。
不大的小树林里,全是此起彼伏的绝唱。
还有太极图般的自我洗脑和自我怀疑,它们首尾相交,此消彼长,互相吞噬。犹如两颗行星一般互相旋转着,越转越快,仿佛在心里凿开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还有对母亲歇斯底里的怨恨,认为她是罪有应得,自己无错。但同时还存在着一股扭曲的希望,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她希望母亲活过来,她想认命,她想忏悔。
还有……
就在淮中兴致勃勃地研究她的内心时,她还在继续开口诉说着。但她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似乎她还富有生命力的事物,就只剩下她的声音了。
其实这幅画面就很诡异,她的前方是呆滞的弟弟,后面痴傻的姐姐,左边是母亲的尸体,右边是坍塌的靠山,或者说是希望。
很可能就只有淮中清楚她此时的感受,她自己多半都不清楚。
众人只能看出来,她被包围了。
“大姐不是被申公子打傻的,是娘干的。”
“刚才娘突然用棍子砸了她的后脑,是真的下死手,是真的想要打死她。”
“她被砸晕了一会,流了好多血,醒过来之后人就痴傻了。”
淮中胸口处白光熄灭,他伸手打断了二姐,平静道:“让开,你的事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和申公子有其他的恩怨。”
“不让开就杀了你,我没有开玩笑。”
闻言,二姐神情呆滞地虚抬了两下手,刚抬起几厘米就无力支撑,掉了下去,似是不知该干些什么。
“可是……没有申公子……我和大姐活不下去的……”
“我们会被其他亲戚抓回去卖掉……”
“滚滚滚,玛德,杀个人这么费劲。”刘黑宝一铁锹就把她拍一边去了,掏出炉钩子牌手枪准备终结申公子。
但下一刻,刘黑宝彻底破防了,因为他又没能成功下手。
这次倒不是又被人阻止了,而是有人代劳了。
只见那位“痴傻”的大姐突然动了起来,她先是捡起了自己的内衣,是那件白色的麻布,轻轻塞进了自己衣服里。
继而捡起了一截桌子腿,默默走到申公子身边,对着他那张蛤蟆脸就死命砸去,一下一下,机械且冷静。
明明是很剧烈的动作,可却并不显得吵闹,因为她太平静了。没有尖叫,没有剧烈喘息,砸击的频率并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成效,一下都没砸歪。
尤其是她的表情,是标准的面无表情,像是午睡刚醒的样子,有些想不起刚才梦呓的迷糊,有些不想起床的惫懒放空。
看起来有些美好,诡异得紧。
刘黑宝不知道她没傻,所以就只能在那边无能狂怒地砸着桌子,一肚子的憋屈无处发泄。
毕竟总不能和傻子过不去吧?
“啊啊啊!我糙啊!”
“为什么总是特么有人拦着我!”
“我特娘的招谁惹谁了?”
看着破防的刘黑宝,江流啧啧称奇道:“哎,你们说这申公子是不是个气运之子啊?”
“怎么老是要人救他呢?”
“你别看他现在挨着揍,但他有点肉体造诣,一时半会死不了。”
忽然,淮中眉毛一皱,眯眼感知了一会,随即嘴角抽搐道:“这申公子怕不是个气运之子。”
“反而是个衰逼。”
“啥意思?”江流不解。
淮中朝着门外的大街抬了抬下巴,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老太太,她的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上面盖着白布。
“戈尔,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淮中低头点了根烟,招呼道。
那个老太太走进屋,抬了抬手,那个正在挥舞桌腿的大姐就突然不动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睁着眼睡了过去。
“这个丑八怪我能带走吗?”老太太指了指申公子。
“我糙,你不嫌恶心啊?口味这么重?”刘黑宝无语地拄着铁锹。
“不是,丑得这么牛逼的很罕见,拿来恶心人很好用的。”老太太找了个椅子坐下。
“随便。”淮中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老太太点了点头,随即就控制着申公子站了起来。
见状,江流感叹不已:“这申公子还真是个衰逼。”
“落到戈尔手里可就真生不如死了。”
“你咋还在红曼?”淮中好奇地递过去一根烟,“你怎么用了具老太太的身体,怎么,现在开始随便杀人了?”
摆手拒绝了香烟,戈尔淡淡道:“明知故问,我就不信你感知不到篮子里的婴儿。”
“这老太太是个人贩子,我就顺手拿来用了。”
“主要是我信不着你,万一你们突然攻击我,那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具躯体?”
“你特么还是这么稳健……”淮中嘴角抽搐了两下。
“话说你们有最近不太好过吧?”老太太的嘴角挂起一抹笑意。
“唉……是啊,李墨这老狗是真恶心啊,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淮中向椅背仰去,长长叹了口气,“就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应该为红曼奉献一切似的,不然就是大逆不道。”
“所以我走了啊,我要是不走,这辈子又是不得好死的命。”老太太闭上眼,轻轻敲打着桌子。
“我们走不了啊,签了契约。”淮中吐出一口烟雾,“现在复盘也不后悔就是了,那已经是当时的最优解了。”
“不妥协的话,李墨绝对会出手,毕竟红曼已经处于生死存亡了。”
“其实这挺惊险的,我们当时不知道红曼的处境。”
“你快要准备开启下一次的梦境了吧?”老太太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眸,看向淮中,“让我猜猜,你会先去找那个能发出声音的光团者,用他来开启交谈。”
“你会疯狂地放烟雾弹,混淆视听,不需要达到足以证明清白的程度,只需要让你们不至于陷入围攻。”
“然后你就会出手,果断击杀艾库弥他们,对吗?”
“我劝你不要那么做,我窥见过乔娜全力出手的样子,她完全可以淹没那片梦境。”
闻言,淮中扭过头和戈尔对视着,缓缓道:“戈尔,你为什么会知道开启梦境的办法?”
“因为我搞到了一块圣躯,很小的一块,我研究出了一些心得。”老太太平淡道。
“不可能,圣躯见到光团者就会像疯了一样地钻进去,而最近没有开启其他的梦境。”淮中皱了皱眉。
戈尔用看智障一样的目光看向淮中:“第一,我说了那是很小一块。”
“第二,我有身体吗?”
淮中愣了愣,我糙?你还真别说。
“好了,言归正传。”淮中有些尴尬,连忙扯开了话题,“放心,不会牵扯到你。”
“我推测,乔娜的异能会被限制,绝对不可能淹没梦境,也就是两道水柱的程度,你又不是没看见当时那个水幕有多么薄。”
“就比如那个玩雷电的哥们,他当时很愤怒,可他为什么只释放了一道雷电呢?当时我们周围很空旷,完全不会波及到其他人。”
淮中顿了顿,轻咳了两下:“我推测,在梦境里可以「厮杀」,但没人可以「掀桌子」。”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伸手抹了抹脸上皱纹,唏嘘道:“但是……不包括你,对嘛?”
淮中默然片刻,摇头道:“不,我也没法掀桌子,只能说……我是目前已知的能力中,最接近掀桌子的。”
“我有种直觉,「洗刷」一遍梦境,可能是我的「历史责任」。”
戈尔敲了敲桌子,叹气道:“淮中,这梦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淮中摇了摇头,表示老子也不知道。
哗哗哗!
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突然闯了进来,几十把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屋里众人。
“申公子没死吧?死了的话可有点麻烦啊……”
一个年轻男子从那群士兵后面走出,他把军帽往桌子上一扔,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屋里,似是有些惋惜地开口道:“没死啊……”
“那你们把人交出来吧,不要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