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不长久,噩梦常绊身。
在名为爱的幻境中浸泡了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
在熟悉狭小的房间睁开眼的那一刻,雷鸣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逃离过现实。
将手机调整为四十五分钟计时状态的时候他竟是觉得陌生。
没有温热的拥抱,没有金色朦胧的阳光,也没有那位时常让他不自觉脸红心跳的妻子。
昏暗,逼仄,孤寂,似乎这才是他生活该有的常态。
啊,对了,还有因为每一分钱而精打细算的生活,以及总是把以为他还没有毕业的雷立州。
学校,疗养院,住所,这样三点一线的日子疲惫,枯燥,一成不变。
十一班的成立似乎并没有为雷鸣带来什么明显的改变。
对了,还有那位与他经常不对付的心理老师桑夏。
雷鸣当然知道除了学习还有另外的出路,可是那是对有条件的人来说,桑夏总说他的观念太现实冷酷,要关注学生的喜好。
可贫穷封建窒息的原生家庭不会给李燃和程雨衫这些学生遵循喜好的机会,要么踏破牢笼,要么困其一生。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雷鸣,人生活在现实里,就该有现实的生活方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十全十美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你应该多关心自己。”
那短暂的美梦里,温柔的妻子总是这么对他说着。
即使一开始雷鸣并不习惯这位妻子的存在,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也逐渐沉溺。
耐心,温柔,有自己的事业和坚持,神奇的是,卿颜明明总是清冷疏离的样子,却总能察觉他细小的情绪。
雷鸣依旧会时不时出现幻觉,看到郑倩,看到那碎花裙,愧疚淹没人心,他时常感到晕眩。
“雷鸣,怎么了?”
卿颜纤细的手臂总会先一步搀住他,然后轻轻圈上来。
“累不累,别逞强。”
对了,在那场美梦里,郑倩活着,所有人都好好的。
拥有那片灰暗记忆的雷鸣,在这场美梦里格格不入。
“其实,我不是雷明。”
有一天,雷鸣忽然这么说着。
他觉得这场美梦迟早也会变成看不见底的噩梦,既然如此,不如早点结束,至少...
至少在他彻底沦陷前,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不想看到卿颜厌恶的眼神,雷鸣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的日子。
他低下头,怯怯的,像是一个愧疚怯懦的加害者,不敢去看受害人的眼睛。
“我骗了你。”
“你没有骗我。”在审判落下的前一刻,轻柔的女声响起。
微凉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雷鸣对上了那双盛满莹光的眼睛。
“你也是雷鸣,我知道的。”
光滑的指腹擦过雷鸣的眼角,让他鼻尖莫名发酸,连喉头都开始刺痛起来。
“卿颜,我骗了你...”
他重复着,像是不相信卿颜的答案。
“那我还挺乐意的。”她笑起来,连眉眼都弯起来。
“虽然有些苦恼我的丈夫似乎换了个芯子,但是你是雷鸣,是另一个雷鸣。”
卿颜伸手,轻轻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语调无奈。
“你是雷鸣,你需要我,这就够了。”
只此一句,幻梦沉溺。
干涸的眼眶终于红到滴下泪来,积聚了三十多年的压抑与痛苦,此刻倾倒。
“对...我是雷鸣...我需要你。”
他弯下脊背,第一次向别人展示内里的脆弱。
“我骗了你,我需要你...”
咽喉干涩刺痛,只有哽咽。
“没关系。”卿颜闭上眼,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我总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从雷鸣来到这的第一天她就察觉到了违和,但,他们的灵魂如此相似,布满裂痕,又被自己强行拼凑粘起,没有修复,最后只会是四分五裂的结果。
卿颜不想打碎他,所以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一点一点试图修复,哪怕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至少不要让他增添新的伤痕。
“雷鸣,这么久,辛苦你了,我相信你,一直都是。”
怎么会有一场梦如此真实,怎么会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接受他的一切,无条件的偏爱。
“如果你是真实的,那为什么被救赎的不能是我...”
他哀泣着,用那双含泪的眼注视着卿颜。
雷鸣第一次对这世界感到怨恨,他试探着伸手慢慢拥住了眼前的人。
“如果这不是一场梦,为什么到现在才有人说相信我...”
微薄的恨意是对曾经所有委屈的控诉,只有片刻,心中凉薄一片,鲜活的痛楚,是生的印记。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然黄粱一梦,终有尽时。
“喂,雷鸣,姓雷的! 喂!”
夜宵摊灯牌上五彩的灯光照在女人的脸上,衬得那股嫌弃格外明显。
“怎么了桑老师,有何贵干?”
“你问我?”桑夏气笑了,“不是你要出来找李燃吗,现在你自己睡着了算怎么回事?”
睡着了?
雷鸣打了个哈欠,一点晶莹的泪花濡湿眼角,遮掩了那一点落寞。
梦里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可是卿颜的脸却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地让他心中泛起疼痛。
“走了桑老师,继续干活吧。”
不管是真是假都没有意义了,这里只有窘迫无力的现实,还有谎言遍布的生活。
这才是,他该有的,落魄的,样子...
“砰!——”
“老师,你哪门子老师!”
鼻梁狠狠撞上厕所的隔间,毛细血管破裂,鲜血直流。
雷鸣恍惚地摸了一下那些温热的血液,来不及思考,转身追向离开的那个男人。
“咚!——”
比刚刚更响的撞击声响起,刚刚那男人从雷鸣眼前飞过,撞进了旁边巨大的垃圾桶。
“飞出去了?”
鼻血滴落下来,雷鸣愣愣地看着半个身子都栽进垃圾桶的男人。
他正看得出神,一只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将他转了过去。
带着些许香味的纸巾贴上了脸颊,雷鸣垂下眼,周围的声响仿佛一瞬间散去。
他只能看见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卿颜...”
“你没事吧?”
眼前的男人大半的白发,憔悴,瘦削,好像是一副空荡荡的架子,看得卿颜心中泛酸。
“雷鸣,你是不是很疼?”
“疼...”
是啊...
这该死的世界...
他真的好疼啊....
攥住那双温柔的手,他突然笑了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卿颜,真疼啊...”
笑声变得沙哑...
“我真的很疼...”
这不是笑声...
他在流泪...
“卿颜...”
“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