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听泉渐渐明白了。
    这是一个大型真人秀的世界。
    主角阿曼从有记忆起，一直生活在无数个镜头底下。
    在她眼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不需要怀疑。
    哪怕偶尔遇到奇怪的事，很快就会被周围的人联手糊弄过去，让她觉得这是合理的。
    他们一味满足她的愿望，阿曼却没有被惯得贪婪无度。
    她把这些理解为大家对她的关爱。
    她活得纯粹快乐，善良真诚。
    每当厄运降临在她周围的人身上，她都愿意挺身而出，宁可伤害自己也想让大家得到幸福。
    正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做出善的选择，符合真人秀的需要，所以她一直没被换掉。
    这档节目从阿曼的童年拍到她长大。
    敏罗国这个小地方已经不能满足观众了。
    于是剧本突然加大难度！
    战乱，和亲，宫斗！
    一连串变故会撕破小公主温馨平和的生活，把她拉进残酷的现实。
    她会黑化吗？
    在重重考验下，节目组和观众都充满兴味，想看她还会不会选择做个“真善美”的好人。
    当她对着老皇帝拔剑的时候，善的天平降低，她成了人们认知中的复仇恶女。
    到处是“果然如此”的附和声。
    节目组准备换女主角了。
    他们即将开始直播下一场真人秀，不介意说出真相，因为阿曼是失败的观测品——她即将被送出去，带着她十八年的表演酬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其实，阿曼已经被一次次打击弄出严重的心理问题。
    她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
    如果爱她的亲人是假的，从小陪伴她的奶娘和伙伴是假的，十多年的感情是假的，在宫里帮助过她的人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就从来没拥有过属于她的东西吗？
    节目组大概想让她死个明白。
    导演掏出手机，让她和“父王”开视频。
    于是她看见了已经战死的父亲。
    那个中年男人穿着和导演差不多的短袖短裤，他坐在明亮的大厅里，周围全是阿曼不认识的家具。
    男人有妻子和女儿——她们并不是阿曼熟悉的“阿娘”和“妹妹”。
    都是假的。
    全都在骗她！
    阿曼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导演。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在哪？他们也在看我吗，会来接我吗？”
    导演告诉她，就是她父母办了这场真人秀节目。
    这是国内第一档成长型真人秀，一面世就大受欢迎。
    那对夫妇赚了大钱，早就出国享受人生了。
    不过如果她这边确定退出拍摄的话，夫妻俩应该会派助理来接她的。
    “应该……”
    阿曼惨笑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出卖了我？”
    两年的宫廷生活让阿曼成熟了太多。
    她见过利欲熏心的人，只是没想到……
    她敦厚的父王不是亲生父亲，而她的父母，就是那种为了利益舍弃亲情的人！
    他们要赚大钱，就把女儿扔给一群陌生人，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
    阿曼还看见观众们的弹幕。
    有人骂她终于装不下去了。
    有人心疼她被父母遗弃，建议她去告父母，索取赔偿。
    她本来可以去找父母对质。
    可是她太累了。
    阿曼跑到城墙的最高处。
    这次终于没人阻拦她，她看到了行宫之外的大片青草地。
    界线外有许多人，全是和导演差不多的装扮。
    只有她穿着古怪的敏罗服饰，突兀又滑稽，像被排挤到世界之外的异类！
    结束吧，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
    “你觉得，你的死能让这些人后悔吗？”
    面对虞听泉的问题，阿曼羞愧地捂住脸，哽咽着摇头。
    虞听泉和主神做了个小小的交易。
    她这一局不用灵植空间，不用道具，只凭自身条件来破局。
    而主神全程做她的观众，通关结算三倍积分。
    主系统给她挑选了一个首次开放的剧本世界。
    她眼前的阿曼，不但是第一次遇到玩家，而且心病还没治愈，是个相当矛盾的灵魂。
    一边消极厌世，一边盼望着得到拯救。
    阿曼半蹲在地上，像被遗弃的流浪小猫。
    虞听泉轻轻叹息。
    手掌探向空气，虚浮着摸了摸她的发顶。
    “好了，不哭了。时间不多，我再问几个问题。”
    “嗯……”小猫乖乖点头。
    一个善良得有点傻气的灵魂，在受到背叛和重创之后，竟然还愿意相信陌生人。
    虞听泉不知道主神空间是怎么跟阿曼谈的。
    这个傻丫头甚至没提过她想报复谁。
    任务只有一个：
    逃出敏罗国，去过不被安排的生活。
    太温和了……虞听泉默默摇头。
    善良必须伴随锋芒，否则多半会窝囊受气。
    没关系，身体是她在用，她会让做错事的人用余生忏悔。
    “你的活动范围是多远？”
    阿曼懵了片刻，飘出去试了试，回来说：“以你为中心，约莫是一百米……”
    “我们能共享视野吗？”
    “嗯？”阿曼显然没听懂。
    虞听泉让她把手伸出来。
    “不要防备我，我是来帮你的，不会害你。”
    她在阿曼掌心画了个符咒。
    “我教你几句口诀，你只要想着愿意让我见你所见，闻你所闻，这样我们就能在心里沟通。
    “你看到的、听到的，我也能知道。咱们合力，必定大有所为。”
    阿曼一点就通：“你是让我做你的探子！”
    “没错，我不方便脱离他们的视线，所以我需要你。”
    她们藏在小公主寝宫的换衣间说话。
    这里涉及身体隐私，是没有摄像头的。
    可是除了这类房间之外，哪里都有镜头追着她们拍。
    观众的眼睛很刁钻，不能让他们怀疑她知道内幕。
    真人秀想要真善美的主角，小公主不能当众黑化，因为“逃出敏罗国”和“被赶出真人秀”是不同的。
    虞听泉心想，必要的时候她还得跟这些人演一演。
    最好是能让观众成为她的助力。
    阿曼是魂魄，看不见摸不着，最适合做情报工作。
    “我……我真的能帮到你？”
    虞听泉目光温和，看着这个被磨平了自信的小姑娘，“你可以的，在这里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
    阿曼受宠若惊。
    在新朋友的肯定下，她终于点点头，眉眼间添了几分神采。
    她从窗户飘了出去。
    正是夏日傍晚，天气闷热，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在树下乘凉。
    阿曼渐渐靠近她们。
    画面和声音同步出现在虞听泉那边。
    左边的宫女压低嗓子抱怨：“烦死了，没空调没冰箱，等我们下班回去，连个冰棍都吃不上。”
    右边的宫女坚决认同，跟着吐槽蚊虫太厉害，抹了花露水都没用。
    昨晚睡觉差点被蚊子啃了！
    嬷嬷摇着扇子，用过来人的语气指点她：“去找陈特助啊，他是本地人，配的防蚊袋比蚊香好用多了，你态度好点，提一句蚊子多，他就给你拿。”
    “陈特助？是不是那个皮肤有点黑，眼角有痣的小帅哥？”
    嬷嬷说：“对对，就是他！本来他是给小公主安排的初恋啊，没想到小公主油盐不进，没开那根筋，看他接下来表白能不能成吧，不成就要砍他戏份了。”
    初恋？表白？
    虞听泉默默思索。
    皮肤略黑，眼角有痣……
    那应该就是……阿曼身边的侍卫长白术！
    阿曼对这个人的印象本来不错，因为白术和她一起长大，那是对哥哥一样的亲近。
    她从来没想过要跟白术成为恋人。
    白术表白未遂，还把阿曼吓跑了。
    这事之后，白术显得心事重重。
    他好几次想跟阿曼说悄悄话。
    阿曼还是不能接受哥哥变丈夫，见他靠近就躲开。
    最后一次见面，白术突然被“父王”派人拖走。
    阿曼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她问来问去，得到的答复很统一。
    都说白术犯了叛国罪，已经被处死了。
    ……
    虞听泉陡然冒出一个猜测！
    难道说……
    “侍卫长白术”皮下的陈助理，想透露真人秀的信息给阿曼！
    这个意图被节目组发现，所以，他提前杀青了？
    算了算时间，玩家进入的时间节点是表白之前。
    她没记错的话，白术会在今日的晚宴之后，去找阿曼诉说情意。
    虞听泉冷笑连连。
    她倒要看看这个白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月上梢头，晚风吹拂，送来清幽的荷花香。
    一抹倩影独自站在池边，正在伸手摘一株莲花。
    忽然有只手从侧边伸过来！
    男人的胳膊更长，掐断根茎，连人带花一起捞到自己胸口。
    “还是那么贪玩，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能一个人在水边摘花，连个丫头都不带……”
    他温柔的责怪还没说完，笑容僵在脸上，惊讶到变了声调。
    “怎么是你？公主呢？！”
    侍女给了他一记白眼，指着不远处的树下：“不就在那边？你自己眼瞎，怪我咯？”
    “你敢骂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跑龙套的呗，什么身份，你还真扮上了，以为自己是驸马爷啊？呵呵！”
    侍女一点都不给他留面子。
    这两人仿佛有什么仇怨。
    虞听泉笑盈盈地走向他们，假装没发现两个演员之间的暗潮汹涌。
    她一脸好奇，用阿曼的语气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
    白术连忙推开侍女，无视了侍女眼中的愤怒和鄙夷。
    他把荷花塞给虞听泉：“哪有的事，我只是问她，你怎么没在这边等我。”
    虞听泉疑惑：“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是父王有事找我吗？”
    按照剧本设定，白术是敏罗王收养的义子，品貌出众，功夫也好，被敏罗王送到宝贝女儿身边，做她的守护者。
    平时白术经常在父女俩之间传话，陪他们用膳，亲如一家。
    “我让人给你递了信，你没看到吗……算了，阿曼，其实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虞听泉脸上装着懵懂，心里一清二白——他开始演了。
    白术偏向娃娃脸，这种人的外表通常显得年轻。
    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正是阳光俊朗的少年郎。
    用那种深情的眼神看人，很容易让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心脏怦怦跳。
    但在虞听泉看来，他不是个好东西，是节目组用来引导阿曼犯错的傀儡人。
    为什么这样说？
    在阿曼的记忆里，很容易找到白术撩拨漂亮宫女的细节，有时候他从隐蔽处走出来，身上衣服还是乱的。
    从来没出过敏罗国的阿曼很天真，不懂男女之事，总是被他糊弄过去。
    要是他们成了未婚夫妻，他甚至可以明着拈花惹草，惹阿曼黑化！
    这才是节目组设置表白剧情的目的！
    白术看起来有点害羞，催促虞听泉打发侍女离开，好让他们单独说话。
    虞听泉目露茫然。
    “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别人不能听吗？白术，你今天有点奇怪。”
    当然奇怪了。
    因为他并不喜欢阿曼，只是按剧本要求来跟她表白。
    若是阿曼选择接受，小公主从此多了一个未婚夫；
    若是拒绝，小公主和侍卫长的爱情线就会被砍掉，提前进入国破家亡线，正如前世。
    【主神，我想看看观众怎么说。】虞听泉默默提了个申请。
    主神很快回复了。
    【可以，每分钟10点积分。】
    虞听泉：【……你缺积分吗？】
    【积分对我毫无意义，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服务。】
    【我知道了，我缺，所以能打折吗？】
    经过讨价还价，收费从每分钟10点降到每分钟5点，半价优惠。
    虞听泉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来了他来了，他叼着鲜花走来了！】
    【蹲，想看小公主无情拒绝，侍卫长午夜爆哭】
    【虽然侍卫长不难看，可是我们亲手养大的玫瑰……就这么被他摘走……我想想就难受】
    果然，大部分观众的发言都偏向拒绝。
    投票结果也是。
    虞听泉照着前世阿曼的语气婉拒了他。
    她表现得像受惊的小鹿，一路小跑。
    跑到转角，她忽然回过头，加了一段戏。
    小脸闪过担忧和忐忑，如记忆里的无数次让步一样，她闭了闭眼，做出一个牺牲自己的决定。
    “白术哥哥，我不懂什么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我始终当你是亲生兄长一般，你过得不好，我也会很不开心的，所以……”
    她勉强笑着，眼角流出清泪，而她自己对这行眼泪似乎也感觉惊讶，用手背胡乱抹了抹。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娶我为妻……就去同我父王商量吧。”
    虞听泉说着这些话，自己都快被恶心麻了。
    可是观众还真吃这一套，一个个感动得不行。
    弹幕发了一条又一条。
    【小阿曼真是为这个节目而生的啊，活着的女神】
    【真的真的，换我绝对做不到，她太善良了，谁都不忍心伤害】
    【……只有我觉得令人不适吗？她什么都不懂，为了不伤人就答应结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吗？骗她感情的人不会羞愧吗？】
    【对，只有你觉得，你也挺让我不适的，不爱看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