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几乎已听完了这段凄凉的旧事,也可以理解:不论是谁,要是有这样的一段经历,那往后人生中,他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都不足为奇的。
——似乎这就是和尚的目的:揭露凄凉人为何会造出“混血”这样的半妖的缘由。
——因为“那人”本来可以有一个半妖的孩子,可是,这世道、人心容不下他的妻儿,才致使发生那样一桩惨剧。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晰明了。
可戚红药还在追问。
因为她一听完这个故事,就认定和尚必然还有事情要说的。
因为没人会愿意把这么一个故事讲给别人听,除非他很希望收获一些唾骂。
而且,和尚既然点名找她,且启用阵法,隔绝旁人靠近,总不会毫无缘由。
和尚迟疑片刻,道:“戚施主,你觉得那些人错了,是不是?”
戚红药道:“是。”
“他们可恨么?”
戚红药沉默。
沉默有时就是一种默认。
因为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说出口就会很伤人,所以只好用沉默来表态。
和尚看着她,突然道:“你可知我们站在何物之上?”
戚红药略一迟疑,道:“神像?”
和尚道:“是佛。”
戚红药“哦”了一声,摸摸鼻子,道:“大师乃佛门弟子,行事倒是不拘小节。”
谁听说和尚踩佛头的。
和尚长叹一声。
“这尊佛像,本来是这里最大、最庄严的一座,也决不是面壁而立的。”
戚红药道:“哦?那为什么——”
和尚沉默片刻,道:“当时,那女妖的内丹都给“他”吃了,还不“见效”。”
万俟云螭忍怒道:“这可能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中什么‘咒术’。”
苦海和尚看着他,竟点了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
万俟云螭剔一剔眉,冷笑道:“你倒比刚才那个疯和尚讲道理。”
苦海盯着他,一字字道:“因为他们最后才发现了一件事:那女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是一个人。”
万俟云螭的神情,就像给人当头抡了一棍,耳边听见戚红药低柔但含怒的声音道:“——这听来令人很不可置信,但如果这是真的——”
万俟云螭身子猛地一颤,心跳如擂鼓,却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听见戚红药接着道:“我虽然一向不会同情妖物,但这故事里的人,也当真没一个像人。”
和尚看了万俟云螭一眼,问戚红药:“如果是你,遭受这种欺骗,会原谅那人么?”
戚红药用一声冷得能结冰的冷笑作为回答。
万俟云螭的脖颈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截木头,完全转动不得。
和尚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半晌,接着道:“后来,他几乎疯魔了。”
戚红药点点头,道:“倒是可以理解,他也只好大疯一场了。”
万俟云螭似已回神,接道:“趁着疯,最好是杀几个人。”
和尚望着他,道:“他们发心不坏,只是用错了方法。”
万俟云螭冷冷地道:“别太谦虚了,这要还算不坏,那坏起来是什么样?”真叫妖不敢想。
而且,一个疯子是分辨不出什么‘发心’、‘用意’的。”
不过,“那人”虽看起来癫狂,但究竟是不是真疯,当时谁也不知道。
和尚说,那些朋友已经制不住他,关键是,面对他时,心底还隐隐生出一股惧意。
戚红药忍不住道:“你们做下如此残忍的事,事后怕一下,也正常。”
就像害死了人,唯恐受到冤魂索命一样。
因为心虚。
因为理亏。
和尚眼帘低垂,指着脚下,道:“这尊佛像,是他临走前,一击踢翻过来,才成了面壁之势。”
万俟云螭道:“一击?”
和尚道:“一击。”
戚红药干笑:“这石像……莫非是空心的?”
和尚木然道:“天然一块巨石雕成。”
当然是实心的。
戚红药顿觉悚然。
她是天生怪力,但自问也决做不到一脚踢转这小山似的石佛。
万俟云螭的惊异不下于她——蟒蛇的力量,在全种类妖兽中,绝对是位列前茅的,可他要不化出原型,也决不可能挪得动这石佛。
他忍不住道:“他要是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还会被你们制住?”
和尚沉默一下,道:“我们怀疑,他是吃了那女妖的内丹后,才……”
戚红药这时蓦地发觉一件事:“等等——这佛像是他踢的,难道,他当年就被困在此处?”
和尚道:“不错。”他闭上眼,脑中涌起各色记忆,光怪陆离,交错着闪过,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人疯狂的笑声。
这些记忆很多都不属于他,可是,现在他已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也许,是体内的几个“灵魂”正在融合,他们这些“幸存”的僧人,早晚也要湮灭的——也或许,还没等湮灭,已先在这种融合中疯狂。
不过,疯之前,他还是牢记自己的使命。
和尚把眼一睁,对戚红药道:“戚施主,老僧有一不情之请。”
戚红药心中一动,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恐怕才是至关重要的,或许,正是和尚一直找寻她的理由。
“大师请讲。”
和尚道:“请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