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薛檀枞不在场时,柳白樱才敢鼓起勇气查看包的严严实实的下肢。一想到遍布双腿的伤口,心脏仿佛跃出了胸口,匍匐在佛祖面前。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内心的慌张完全将心路折叠成复杂的褶皱,藏匿在每一道折痕深处的无它,唯有迷茫的恐惧。
柳白樱忍不住嘲笑懦弱的自己。向来不寄鬼神的她,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意志竟会屈服于虚无的佛祖。
太可笑了!
在嘲讽的激励之下,柳白樱心一横,猛然揭开缠绕在双腿上的布条,满眼的触目惊心的增生瘢瘀令她眼眶瞬间湿润了。
即便早有准备,但事实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如此轻易就失去了美好的修长的洁白的双腿,凭什么?
除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增生瘢瘀,她也发现大腿小腿上多了几个奇怪的鼓包,鼓包的外皮几近透明,而初生的脓液还在流动。她不死心的将其中一个鼓包从侧边扎开一个洞,黄白色的脓液从破皮处流淌出来。拿起手帕将脓液吸干,干瘪的软皮似乎比先前更为丑陋了。
想到将来不仅要面对如此丑陋的伤疤,还要接受永远无法站立的事实,她内心恐惧而颤抖。无论未来是否会有奇迹发生,结局一定不是她期待的模样了。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檀枞。
想到这里,柳白樱紧绷着倔强的双唇,眼泪如串珠一般滚落在薄衾上。
伤心欲绝时,门外传来学徒的声音,“薛官人回来啦?”
柳白樱连忙拉过薄衾盖住双腿,不想让他看到。又担心脸上还挂着泪痕,被他瞧出异样,于是匆忙间拿起刚才用过的手帕,将眼泪抹干。手帕靠近视线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帕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惊慌的拿远,心里最后一块坚硬的屏障顷刻间碎裂了。
是的,她没看错。手帕上,有几条细小的白虫在扭动。腹腔里一阵滚动,她止不住自内而外的干呕。薛檀枞推门在即,她匆忙躺下,背部朝外,将手帕压在床底下,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以为柳白樱还在沉睡,薛檀枞静静地坐到一旁。
他揣摩着手里的药单,目光定睛在“三七”两个字上,这味药对止血大有裨益。适才于大夫也有止血的需要,清单里写了一味“茜草”,只是“茜草”罕见于中原,多产于西域。熟知药物的产地,可谓是名医的一项技能。若药单不出自于这位于大夫之手,那么直觉告诉他还有一种解释,漠光就在桃林。
事不宜迟,他急于求证。正要走,忽然见柳白樱转过身来,睁开眼睛,轻声问道:“檀枞,你回来啦?”
“白樱,你醒了。”
薛檀枞发现床头又多了几包厚厚的药材,“制药之事交于我一人来办,不需要你再劳神费心。”
柳白樱浅声回答,“左右睡不着觉,想着能帮你一点是一点。”
“养好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
柳白樱细细的观察他的脸,瞳孔里的桀骜被担忧取而代之,眼底呈现浓重的青灰色,紧抿的嘴角多了几条细纹,令人心疼。她宽慰道:“是啊,养好身体,才有精神把漠光找回来。”
这句话提醒了薛檀枞,“适才有了一条新线索,我出去一趟。”
“你还要出门?”
柳白樱浅浅的应了一声,竭尽全力将悲伤压制住,“那,去吧。”
薛檀枞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常,迈出去的脚步又撤了回来,“白樱,再睡一会,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柳白樱眼神一抖,“好。”
房门再度关闭,柳白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苦,对着屋顶无声的嘶吼起来。末了,她摘下脖颈里一直佩戴的圆形吊坠,从圆珠里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盯了半响,脑海里尽是薛檀枞劝她不要执着于复仇的场景。到了这一步,什么仇啊怨啊,尽数蒸发,从前的她太傻了。
她咬破了手指,在床单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片刻不迟疑的将药丸吞了下去。
桃林近在眼前时,薛檀枞看到乾元山庄的马车驶入了于大夫的小院,便从后院翻入,躲在角落伺机观察。紧接着,赶车的两名马夫从车厢里抬出一个担架。他清晰的看到那担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漠光对决的红鹰。
红鹰没死!
正巧孟千山与于大夫款款而谈着从房间里走出来,驻足到担架前。只听孟千山道:“还以为犬子会在此处,特地寻来。没想到是误会。”
“此乃乡野之地,少有贵客,城里医馆众多,孟公子想必做了其他的选择。”于薇用委婉的话语表达了不卑不亢的态度。
“于大夫医术精湛,名声在外,是犬子不识明珠,接下来就劳烦于大夫医治红姑了。”
于薇笑笑,掩饰住震惊之色,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一等杀手红鹰会来到自家医馆。红鹰树敌无数,若长时间在此疗伤定会麻烦不断。可孟庄主的请求不好拒绝,唯有硬着头皮将红鹰尽快治愈,好让她早些离开。
首先就是要搞清楚红鹰的伤势究竟如何。伸出三指按在红鹰右腕寸关尺部位,察觉其脉迟无力、气机受阻、脏气衰微,但终究是命不该绝,于薇假意叹道:“竟不知世上竟有人能将红鹰前辈伤害至此。”
虽气息微弱,红鹰不改言语里的固执和强硬,“若不是她有援兵赶到,早已命丧当场。待病伤痊愈,定会找梧桐谷和云漠光算账。”
于薇不愿评论,默不作声。
孟千山见状,一展宽大胸襟,道:“梧桐谷与乾元山庄素来交好,红姑的话言重了。作为病人,理应平复心态、镇浮御燥,切勿为红尘俗事大动肝火。”
薛檀枞一直潜伏在暗处,听红鹰言辞以为漠光被蒋术奇救走,且当下性命无虞,不由放下心中大石。两日没有她的消息,每当回忆起崖边的大片血迹,便会重复经历当年漠光跳崖身亡的惨痛记忆,全身如历倒春寒。可一想到云漠光与蒋术奇在一起,酸涩之苦涌上心头。
“千山,你会留下吗?”红鹰身体衰弱,心生贪念,语气里满是恳求和依赖。
孟千山表露出的嫌恶脸色稍瞬即逝,顷刻间面色如常,托词道:“老夫若留下,还有病患敢上门吗?岂不是砸了于大夫的饭碗。”
“孟庄主言重了,只是医馆确实招待不下如此多的人。”于薇俯身道。
“此地背靠山岭,令老夫想起少时狩猎的情景,干脆其他人等随我入山驻扎,还医馆一个清静。”
听到孟庄主要进山的消息,于薇反倒担心起来。都说孟千山心细如发、意不可测,不禁怀疑适才是否有遗漏之处。好在南喻已先行进山布置陷阱,如遇情势危急,可助孟公子拖延片刻寻求转圜。
于薇顾虑重重道:“于某不擅武艺,若是好事之徒找上门来,唯恐庇护不了红鹰前辈的安全。”
孟千山置之一笑,随手一指,道:“华陈、袁竣在此地照看红姑,不得有任何闪失。于大夫尽管放心。”
“那是再好不过了。”于薇陪笑道。
目送孟千山率众人离开,于薇连忙安排红鹰入住房间,而后屏退华陈、袁竣两人,帮红鹰查看伤势。胸前的伤口是由两柄宽窄不一的剑以不同角度先后刺中所致,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致命之伤,难道……
于薇正欲附身倾听,红鹰却主动开口解释,“老身的心脏比常人偏了三寸。”
“原来是这样。”
若不是红鹰的心脏区位异于常人,恐怕她捱不过多年的刀淋剑雨,也无法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
“在下十分好奇,什么人能将前辈伤成这样?”
“一个神志不清的黄毛丫头。”
“这怎么可能?前辈莫不是在开玩笑。”
“常人是做不到,可云朝林的后代能做到。”于薇惊道,原来云漠光竟是云朝林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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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灯烛俱灭,乡野寂静。
一道如雾的黑影从偏窗潜入红鹰的房间,全然未被华陈、袁竣察觉。月光勾勒出来人半面强夺天工的脸,如鬼魅般华丽,眨眼之间,便走到红鹰的塌前。
红鹰本该是警醒的,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孟千山已为她打通了经脉,内伤恢复了大半。
但由于睡眠欠佳,红鹰的伤口恢复缓慢,于薇便在晚间的汤药里添加了凝神的药材,以致红鹰清醒过来较平时晚了须臾。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匕首已经抵在胸前。
见是薛檀枞,红鹰瞳孔一跳,沁出了冷汗。为今之计,唯有巧妙周旋,另寻出路。
红鹰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问道:“薛檀枞,你找上门来,是为了问出云漠光的下落吧。”
汹涌的杀意荡在他如银河般深邃的瞳孔里,“你猜错了。”
“你不在乎她的生死吗?”
“就是因为在乎。”薛檀枞阴森的话语荡漾在红鹰耳边。
这双修长的手指按住刀柄,刀尖顺着胸口往脖颈方向移动,“心脏异位,可脖子只有一条。”
“你——”
精巧的匕首划破了红鹰的喉咙,也斩断了她的音节。薛檀枞闪身后退,冷眼瞧着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那方天地的床幔。
匕首上,滴血未沾。
他将匕首回鞘收于胸前。
“你永远也伤害不到她了。”
黑影离去,徒留红鹰双目圆睁,跻身于血花遍地的幽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