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昞说起宇文纯、宇文贵、窦毅等人去突厥迎娶公主,至今滞留未回,估计不太顺利。
其他什么岐州发现了独角兽啦,益州献上了三足乌啦,还一连献了两次。
侯胜北笑着说三足乌就是金乌,不是传说后羿射下九只,只剩一只了么?看来都掉你们那里了。(注1)
侯胜北身为武人,不相信什么祥瑞图谶,为了树立威望的手段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顼现在也确实需要用些手段,树立起威望啊。
……
一道道人事任命相继发出,引发了许多人的遐想,勾起了不少人的不安。
太子詹事孔奂任散骑常侍、国子祭酒。
太子詹事、散骑常侍、国子祭酒,此三职均为三品,属于平调。
皇太子登基称帝,东宫未立,太子詹事改任其他官职,看起来十分正常。
而孔奂为圣人之后,去国子学教书育人,也非常的适合。
挑不出有什么毛病。
然而孔奂乃是先帝托孤的大臣,陈顼没有辅政之前,国事由到仲举和他两人共决。
如果改任,怎么都应该给个更有实权的职位,如中书令、吏部尚书、御史中丞、九卿之类的吧。
哪怕是之前的五兵尚书也好啊,偏偏去负责教书是什么意思?
岂不是变相地调离了政务中枢?
与此相对的。
特进、左光禄大夫王冲之子王瑒,以侍中兼左骁骑将军,掌一营禁卫。
王瑒自陈蒨即位起任职东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七年之久。
其父王冲,曾经为王瑒辞领太子中庶子一职,为陈蒨强行留下。
顾越,字思南,吴郡盐官人。
授通直散骑常侍、中书舍人,成为执掌机密、起草诏书的五舍人之一。
顾越自陈蒨即位起为国子博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读书七年。
你来我往,互有得失。
……
汝南周弘正领都官尚书,总知五礼事。
这位博学老者,年纪快七十了,德高望重,他的任职谁都没有异议。
都官尚书,掌刑狱。
周弘正上任不久,廷尉提出了一条建议,请重新议定前朝的拷问之法。
周弘正同意讨论这个提议,召集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奂、行事沈洙五舍人等会尚书省详议。
由于修订刑律乃是一件大事,请录尚书、安成王陈顼主持会议。
梁代旧律,拷问囚犯之法,每日一上,起自晡鼓,尽于二更。
晡时即申时,二更乃亥时。
之后部郎范泉删定律令,认为三、四个时辰受刑下来,太没人性了,囚犯受不了。
于是改为分成两次,早晚各拷问一次,白天让囚犯好好休息。
现在廷尉觉得修改之后又太轻,不足以形成威慑,提出应该再改。
这是都官尚书该管之事,周弘正率先开口发言:“现在监狱里拷打犯人,有几个招认的,几个没招认啊?先得责取人名、数量以及罪名,以事实为依据,才可以讨论嘛。”(注2)
有关部门早就准备好了数据。
廷尉监沈仲由——又是一位姓沈的,立刻列出了数据。
有寿羽儿一人坐杀长辈寿慧。
有刘磊渴等八人坐盗取马仗家口,偷渡北朝。
这几個都是依法上刑,用足了也还是不招。
有刘道朔坐犯七改偷。
上刑二日,招了。
有陈法满坐被使封藏、违法受钱。
还没上刑,就招了。
虽然廷尉监就列出了这么几个案例,相信诏狱应该不止这么点事,诸位大人明白就行。
周弘正发表意见道:“不管犯事轻重小大,都应该依照情理,正言依准五听,验其虚实,怎么可以靠拷打来判刑呢?”
这意见非常符合周老先生的人设风格。
“而且拷问这种做法,本来就不是古代圣人之制,近代以来方有此法。起自晡鼓,迄于二更,岂是常人所能堪忍?”
“所以重械之下,危堕之上,无人不服,诬枉者多。朝晚二时,同等刻数,进退而求,还是现在的做法比较妥帖啊。”
“如果缩短上刑的时间,那囚犯的实际罪行就可能不招供了。如果延长用刑时间,又会容易屈打成招,导致冤枉犯人。”
一番话四平八稳,言下之意,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周弘正还没完:“且人之所堪,既有强弱,人之立意,固亦多途。”
老先生辩论必然引经据典,而且一举例子必然成双成对:
西汉贯高,为赵国相国,刘邦经过赵国时,对赵王张敖态度傲慢并辱骂他,激起了贯高的愤怒。
贯高认为刘邦的行为侮辱了他的主公,于是他计划刺杀他,维护赵王的尊严。
然而刺杀计划并未成功,被仇家揭露,导致贯高和张敖被逮捕押送到长安。
在严刑拷问下,贯高浑身都没一块好肉了,然而他始终没有供出赵王,独自揽下了所有责任。
之后虽然刘邦赦免了他,贯高认为作为臣子有了篡权弑君的罪名,最终选择自杀身亡。
东汉戴就,在郡任主管仓库的佐吏,被刺史告发太守贪污受贿。
戴就受到囚禁拷打,五种毒刑交替使用。
刑吏烧烫锲斧,让戴就挟在胳肢窝下面。
戴就对狱中的士卒说:“可将锲斧烧得滚烫,不要让它冷了。”
每次要被拷打,戴就就不吃饭。肉被烧焦了掉在地上,他就捡起来吃下去。
刑吏把戴就罩在船下面躺着,用烧马粪来熏他。
熏了两天一夜,他们都认为戴就已死,掀开船看他。
戴就睁开眼睛大骂:“为什么不添火而让火熄掉?”
刑吏又用火烧地面,用大针刺进他的指甲里,要他用手抓土,指甲全部掉在地上。
周弘正所以说:“贯高榜笞刺爇,身无完者,戴就熏针并极,困笃不移。”
招不招和用刑的时间长短,刑法高不高明,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改了也没用,还是别改了吧。
中书舍人盛权是个强硬派:“旧制深峻,一百个里面只有一个不招的。新制宽优,十个里面有九个不招的。三国杜预曾说过‘隐瞒不说的,罪加一等’,就该照着这个方针实行。”
众人觉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挺有道理。
通直散骑常侍,兼尚书左丞沈洙另辟蹊径,从科学的角度加以论述:“夜晚上刑,缓急程度不好把握,容易造成欺瞒,应该配以白天的沙漏计时,才比较妥当。”
“然而沙漏计时,今古不同,《汉书·律历》,何承天、祖冲之、祖釭之父子的《漏经》早上从关鼓至下鼓,晚上从晡鼓至关鼓,都是十三刻。”
“春夏秋冬的时间不应该一刀切,前朝旧律在实际运用中,夏至之日上刑十七刻,冬至之日上刑十二刻,考虑了季节变化的因素,这就很科学。”
“既然这次廷尉觉得前代用刑轻了,囚犯不招。要不就去夜测之昧,从昼漏之明,斟酌今古之间,参会二漏之义,舍秋冬之少刻,从夏日之长晷?”
“统一就按早晚一次,各上刑十七刻如何?”
这样夏天的拷问时间没变,冬天多了五刻。冬季反正天黑得早,提早些时候上刑,囚犯也不觉着奇怪。”
众人纷纷表示反对,觉得还是应该依照范泉的前制,也就是遵循周弘正的意见才对。
陈顼此时发话了:“沈长史的意见很有道理,你们再好好讨论讨论。”(注3)
中书通事舍人宗元饶赞道:“沈长史之议,不仅使得四季标准统一,还斟酌做出了改善,就应该这么办,修改旧制才是。”
陈顼表态之后,周弘正竟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同意。
德高望重的周弘正都折服于安成王,其他人还有什么反对意见?
此事就此通过。
廷尉卿沈君高、廷尉监沈仲由、尚书左丞沈泌,加上接陈顼回国的周弘正。
还有附议的宗元饶,他之后就转了廷尉卿,加通直散骑常侍,兼尚书左丞。
这几个人演得一场好戏。
陈顼尊重事实,敢于力排众议,修改旧制的高大形象和崇高威望,在与会的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奂、行事沈洙五舍人的心目中,就此树立了起来。
此为一例。
……
徐陵任吏部尚书,发表了清理冗官的宣言之后,历时半年。
头脑清晰,对人事较为敏感的大臣有些看明白了。
吏部提拔的人才,多是安成王一系。
打压贬黜的,则正好相反。
这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徐陵你不是去年还率着南台御史百人上朝,弹劾安成王,使得他被免去了侍中、中书监之职吗?
怎么一转眼态度大变,站到安成王那边去了?(注4)
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负责整理人脉关系的侯胜北就很清楚为什么。
徐陵有四子:俭,份,仪,僔。
俭一名众,幼而修立,勤学有志操,汝南周弘正重其为人,妻以女。
徐陵和周弘正乃是儿女亲家。
周弘正老先生的立场,我想就不用多说了。
……
陈蒨驾崩,大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从侯胜北的角度来看,安成王阵营的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强。
不断有人员进进出出,出现新的面孔。
就他认识的人而言,有以前当羽林郎时候的上司,羽林监许亨。
许亨迁了太中大夫,领大著作,知梁史事。
王僧辩死后,与儿子王頠等七人埋于一处土坑,都没分开安葬。
许亨上表请求改葬,与旧日同僚徐陵、张种、孔奂等,相率出家财营葬,使王僧辩得以入土为安。
呃,这几个名字都好熟悉。
陈顼以许亨贞正,有古人之风,甚相钦重,常以师礼事之。
所以许亨的立场,也逐渐地向着这边倾斜过来。
还有一个就是吴明彻了,虽然拉拢他是侯胜北自己的提议,吴明彻的领军将军位置确实也十分关键。
但是怎么说呢,有些人的傲气就像刺猬的刺,向外竖起,容易刺激到他人。
阿父也有傲气,他是以自己为傲,我行我素,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最多看我不爽。
吴明彻则是想着通过外物,比如名位、战绩、能力等压倒胜过他人,来证明自己,所以容易产生冲突。
侯胜北细细咀嚼其中的区别。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由外而内,步入了古往今来的诸多名将,都曾经历过的强化自身内心的阶段。
……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安成王在认真地辅佐新帝。
扩大自己势力,巩固自身权力,这是任何一位权臣都会做的事情。
等到新帝成年亲政,乖乖奉还大柄就行了,这才是安成王,一位好叔叔的未来人生。
只有极少数几个——准确地来说,在建康城中只有两个,完全知道陈顼的真实想法的人,正在品茗夜话。
毛喜滴酒不沾,永远是一副清醒模样。
“安成王的威望也好,势力也好,都比大半年前增长了许多。”
听侯胜北如此说,毛喜对于当前看似大好的局面,仍然并不乐观。
他拿起几个茶杯,高高地叠了起来:“等到新帝成年的那一刻,安成王辛苦获得的权力就会瞬间失去法理依据,群臣的人心也会旋即转向。”
毛喜伸出一指轻轻一戳,茶杯推倒散落桌上:“辛苦建立起来的势力,就像在河边搭建的沙堡,浪花一卷,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侯胜北问道:“那么安成王在此之前采取行动呢?”
毛喜摇头道:“你们打仗讲究师出有名,为政何尝又不是如此。”
“若是安成王先发制人,难免留下一个难听的名声,不利于今后治政。总得对方先出手,这边应手反击才是。”
侯胜北道:“如今刘师知、到仲举恒居禁中,参决众事,拿定了主意龟缩不出。恐怕是想熬到新帝成年,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毛喜看着面前这位青年,像这么两人对坐,还是六年前的那个江心夜晚。
如今他已经成熟许多,可以和自己讨论正经事情了。
侯胜北、荀法尚,都是自己看中的俊才,加以点拨训练,如同弟子一般。
毛喜启发式地问道:“如果换了是战场,敌军坚守不出,你当如何?”
话题变成了军略,侯胜北很自然地回答道:“不宜强攻,则当诱敌。”
毛喜追问道:“如何诱敌?”
“无非是自曝破绽,令对方看到可趁之机。”
“如果这边露出了破绽,对方却看不出来呢?”
侯胜北笑了:“毛师是在考较我呢?兵法有云:用间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卧虎台不会缺了这样的人物吧。”
毛喜欣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以你所见,当用何间?”
侯胜北还是用兵法回答道:“死间诳事于外,可使告敌。我相信毛师在对方那里,必然布有这等棋子!”
毛喜大笑:“当之,汝得之矣。”
他改容正色道:“你说得不错,我已有布局,眼下只是等待一个机会。让对方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坐视不理地等待下去。”
“机会何在?”
毛喜微微一笑:“听闻尚书左仆射袁枢重病缠身,只怕不久于人世。”
“行此事,要禀报安成王吗?”
“不可,安成王不能预先知道此事。他必须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一位被无辜陷害的宗亲辅政大臣,那就可以了。”
……
新的一年到来了,新帝宣布改元。
光大元年,正月。
彼此相安无事,各自发展势力,暗中较劲的平静局面被打破了。
尚书左仆射袁枢的过世,成为了这一年爆发激烈斗争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