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昭达的这道军令,敏锐地抓住了敌军今日小胜,可能出现懈怠的心态。
此时夜袭,确是好机,侯胜北不禁佩服章昭达的用兵老辣。
章昭达并未因为白天的败北气馁,而是利用敌军可能产生的空隙,立刻加以反击。
如果夜袭成功,即便不能一举破城,对守军的士气和心态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
巴陵内史雷道勤是个阳光开朗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出身是源于蛮族。
五百年前,南郡潳山蛮的联盟酋长雷迁起兵反抗朝廷。随即被汉光武帝派武威将军刘尚率一万军队镇压,迁徙族人七千余口置于沔中。
这支族裔历经多年开枝散叶,分布荆州、安陆、汉阳、武昌、黄州、德安、施南诸府及襄阳府以南之境。
族人跟随首领改姓为雷,到了雷道勤这代,已经彻底融入衣冠体系,甚至做到了郡守级别的高官。
他自己要是不说,几乎看不出和汉人有任何区别。
“今晚行动,让我打头阵如何?”
雷道勤笑着说道:“我知道两位都是本朝名将之后,本不敢争。只是论攀岩走壁,我的儿郎们手脚灵便,擅于此道。”
既然他如此说,程文季和侯胜北并无异议。
人多易被发现,宜用少数勇士。
三人各自精选三百余精锐,都是擅长攀爬的灵活勇敢之士,合计千人。
准备十余台木梯,饱食一顿静待入夜。
夜袭危险难度不小,三人都是亲自率军出战,侯胜北不管麦铁杖如何请求出战,还是留下了他守营。
“铁杖,我知你擅长夜袭。”
侯胜北努力说服他:“但如今城中不是差役隶卒,而是北周精兵!他们的实力你是亲眼见过的。”
麦铁杖表示那又怎样,夜半明火执仗,那就是一个大盗应该做的事。
你已经是朝廷的九品横野将军,不要随时把盗贼身份挂在嘴边好吗?
苦口婆心的沟通之后,麦铁杖勉强接受了随后接应的任务。
侯胜北觉得,不能有危险的事情,就让亲信部下顶上。
张氏兄弟的阵亡残废,始终在他心中留着一份遗憾。
率寡兵作战,主将当披坚执锐,亲临战阵鼓舞士气,部下方肯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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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弦月如钩,星星点点,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在江陵城上方。
城头燃着寥寥几支火把,努力抵抗夜幕,照出周围一圈光明。
城下历经多日交战,本该蛙声虫鸣一片的田郊,如今只是偶尔响起轻微的几声。
一支千人队伍,前后以绳相牵,扛着木梯,一路急行到西侧城墙之下。
宽度可以二人并行的护城河,早已被填出多条通路。
江陵城墙因地起伏,顺湖迂回,周围二十余里,高处三丈五尺,矮处二丈有余。
由于城池位于河湖港汊之间,城基不易打稳,雨水稍多,就有水涝之患。
能工巧匠采用糯米浆调石灰,把条石粘成巨型板块,条石之间以生铁腰卡相连,筑成城脚基础。然后在上面砌墙,自然牢固无比,是当代少见的以石为基的城池。
每道城门都设有瓮城、门楼、料敌台、堞垛等御敌设施,城门内侧还有一道铁闸门,防御严密,是以屡攻不下。
夜袭部队避开了城门附近,选择一段城墙较为低矮之处,先登士卒扛着木梯潜至其下。
三人一挥手,军士们将梯子竖起,靠在城墙上,梯头的搭钩扣住城堞,依次向上爬去。
雷道勤果然没有吹牛,他的儿郎们一个个纵跳如飞。
雷道勤自己背插双刀,口衔一把,蹭蹭蹭只两三下就到了梯顶,一个翻身越过了城堞。
待前队上去十数人之后,侯胜北和程文季也亲自爬梯登城。
为了行动轻便灵活,所有人均未披甲,只持短兵,没有枪矛等长柄兵器,盾牌也只有后续登城的少数几人携带。
守军保持警戒,已经发现异样,一什巡逻兵士前来确认情况。
很快被先登勇士砍翻在地,待三位主将来到城头,此段城墙已被占据。
片刻间就有数百人登城,夜袭行动可说是成功了一半!
夜袭最难的就是潜伏到登城的部分,若是被守军发现拦截在城下,行动只有戛然而止。
如今顺利登城,三人都颇为兴奋,后悔没有把全部人马都带来了。
若是有万人侵入城中,何愁今夜江陵不破!
不过军争都是未知之事,彼此各率人马,兵分三路向城内杀去。
……
江陵西城是秦汉旧城,侯胜北引军通过城道,下得城墙,直取北门。
程文季沿着城墙向东,取关羽所筑的江陵东城。
雷道勤引军在外城四处点火,制造混乱,杀伤敌军。
此时东西南三面,章昭达也安排各军发起佯攻。
一时江陵城四周,城内城外都是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位于外城的北周军遭到夜袭,猝然遇敌之下,惊乱不堪不能抗御。(注1)
匆忙间出营登城的士卒不成建制,三三两两稍作抵抗,一個照面就被人数众多的对手吞没。
侯胜北率部冲到北门,此处有百余名敌军看守,是今晚首个有组织的抵抗。
敌军在队主指挥下,凭借拒马、土垒等障碍,以长枪防守。
侯胜北亲自提刀攻上,在几支长枪即将刺到身体的瞬间,灵活地扭身一让,左臂一把将数支长枪夹到腋下,挺身再进。
他往前迈出两步,右手挥刀,在守军畏缩恐惧的眼神中,利刃从几名士卒的喉间划过,溅起一蓬血花。
众军见将军带头陷阵冲杀,纷纷一拥而上,和敌军混战在一起。
守卫城门的士卒本来指望城楼上的友军以弓矢远程相助,半晌不见丝毫动静。
此时门楼和城墙之上同样响起杀声和惨呼,程文季率领部曲清理城头守军,与侯胜北一上一下,配合猛攻。
队主心知不妙,亲自带了几人来战,侯胜北也迎上前去。
此时绝不能退。
亲卫左右紧紧护住他,接住了来战的敌军。
至少在城门这一处,我军人数占优。
以众临寡,有人挥刀格挡队主刺来的长枪,有人砍向其铠甲不及的臂膊和腿部,转眼间队主就身披数创。
侯胜北觑得空隙,迎面一刀劈在此人的面门,从额头到下巴,鼻梁断裂,碎牙崩飞,伤口深可见骨。
队主鲜血满面,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呼倒下,颈项又挨了狠狠一刀。
这一刀极狠,砍开半个脖子,登时倒地一命呜呼。
见队主被杀,城门守军士气大沮,很快在攻击下四散逃窜。
侯胜北指挥军士搬开障碍,取下门栓,打开内门。
内侧城门已陷。
数百人冲入瓮城,由内而外攻击外侧城门。
若是攻陷两道城门,接引后继人马进城,这江陵城就破了,至少也能夺下外城。
然而外侧城门厚重,又设有闸门,费时费力,一时不能打开。
……
雷道勤的一路人马,沿街焚烧民居,挟裹民众扩大乱象,逐渐接近了江陵宫城。
他没有注意到,宫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黑魆魆的门洞彷佛一张大口张开,露出了獠牙。
片刻之后,一支铁流从中涌出。
大纛竖起,乃是江陵总管陆腾。
当此局面,陆腾并未据守不出,而是大胆打开了宫城内门,率领精锐甲士杀出,镇压乱局。
铁流所到之处,敢有冲撞军阵者杀,乱民不敢再胡乱跟着跑动,逐渐四散奔逃。
剩下雷道勤所部,还在大呼乱斗。
“不过区区二、三百人,南贼好胆色。”
陆腾冷笑一声,命令部队上前。(注2)
为了保持行军安静,攀爬城墙轻便,夜袭将士都只穿皮甲甚至无甲,手中多持短兵。
遇上身披铁甲,长矛如林的北周军精锐,稍一接战就落于下风,接连数人被杀。
雷道勤见势不妙,率军后退,撤往城门方向。
陆腾命人与诸将并梁主萧岿取得联系,下令固守宫城,安抚清理城内,不给南军可趁之机。
又令骑军做好准备,出城攻击敌军营寨,断了这支夜袭部队的后路,不得放其归去。
……
雷道勤退至北门,见侯胜北还在一边清理瓮城之敌,一边奋力攻打外门。
程文季也在城头上和越聚越多的北周军交战,心知此次夜袭行动已经急转直下,落入不利境地。
没想到敌军主将如此果决,深夜之中遇袭,竟敢主动开门迎战。
这就是北朝大将的胆识吗……
此时无暇多想,雷道勤赶忙联系二人,打通出城道路之后,尽快退往城外。
自己则率领剩余二百军士拒守此处,阻挡随即杀到的陆腾军。
不到一刻,陆腾的甲士赶到。
在几轮凶狠攻击下,雷道勤部就折损近半,阵形愈显得单薄。
形势逆转,攻守易位,拒马和土垒方才挡不住侯胜北的攻势,此刻也同样挡不住陆腾的攻击。
二百人被逼入深邃的城门洞,顶在前面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铺出一条血染的通路。
敌军冷酷无情,披甲持兵,踏着我军将士的尸体步步逼近。
手中短兵难以破开敌军身上铁甲,砍上去铮铮作响。
敌军挥来兵刃,则是刺入血肉之身的闷响,和伴随而来的惨呼。
在绝望的反击中,雷道勤所部节节后退。
支持他们没有降伏继续作战的,是撤往城外的一丝希望,以及仍在奋战不休的主将。
被逼出城门外,退至瓮城,区区百人在开阔之处,更难防御。
城头上程文季的部队,也被一批批涌上的守军压迫,退到北门城楼,还在苦战拒敌。
侯胜北终于击败外门守军,推开厚重的城门,打开了退往城外的通路。
他赶忙招呼两位同僚撤退。
雷道勤苦笑一声,他的残部已被陆腾缠上,没有那么容易退却了。
“我雷道勤,潳山蛮也!”
雷道勤发出了一声怒吼,道出自家源流,率领最后百余人以血肉之躯堵住了来敌。
陆腾催军几次攻击,都被他拼死挡了回去。
然而每次都倒下数人、十数人。
北周骑兵已到,要和白天一样,践踏碾压这支只有短兵,身无寸甲的小部队。
……
城门楼上,程文季也在做最后的拼杀,二百余人死死挡住杀之不绝,潮水涌来的敌军。
亲卫将他护在当中,但是阵形越来越薄,每一轮搏杀,都会削去一层战线,带走几条人命。
侯胜北已来到城外,见此情形大急,喊道:“少卿,快跳下来。”
他命军士伸手相联,结成铺垫,自己也加入其中,打算接住他。
程文季看了一眼还在厮杀的部下,摇头道:“为将者当身先士卒,没听说弃军而逃的。”
左右亲卫跪请,程文季只是不从,要与部下共存亡。
侯胜北见他没有跳下来的意思,在城下大声喊道:“少卿你若不走,你的部下不能走也不能降,你要拉他们一起陪葬吗?”
程文季闻言一震。
部下忠诚,不肯丢下自己投降,难道为了自己的武人尊严,就要逼迫他们力战至死?
眼下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啊。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属,一张张饱含求生欲望的脸庞,无奈低声说道:“我走之后,或走或降,任由汝等。”
言罢纵身跳出城外。
三丈高的距离,冲力将侯胜北等带倒在地。
幸好两人筋骨都没有受伤,弹起身来便走。
城头的杀声越来越小,终至不闻。
……
占领城门楼的北周军,从上往下放箭,如同射靶。
雷道勤身中数箭,壮烈战死,余众投降。
两人的残部,合计二百余人被擒。(注3)
听到身后传来的敌军欢呼,侯胜北和程文季咬紧牙关,在夜幕中率军疾走。
俄而暴起大风,卷起尘土,天地间一片昏暗。
正所谓月黑风高。
继而大地震动,传来了马蹄声,北周的追兵即将杀到。
侯胜北率部攻打城门,先行退出城外,并未大损,尚有二百余人。
程文季瞥了一眼他:“现在轮到你做决定了,你能抛下自己的部下,独自逃跑吗?”
“少卿你呀,就是太严苛了。对自己,对部下都这样。”
侯胜北耸耸肩道:“能跑就尽量一起跑,实在跑不掉了再说呗。”
……
马蹄声越来越近。
幸好侯胜北无需做出抉择,前面出现了麦铁杖前来接应的上千援兵。
北周骑军顶着一轮弩箭,冲了一下,发现对方阵形严整不是败兵,于是改变了方向。
乘着风势飞沙走石,天色阴暗之际,这支骑军突击了南军的营寨,杀伤甚多。(注4)
夜袭江陵,雷道勤战死,程文季仅以身免,两部几乎是全军覆没。
夜袭部队折损七百人,加上一郡之守阵亡,换来江陵一夜惊扰不安。
自家营寨也遭到敌军袭击,死伤千余人,同样不得安宁。
此战是赚是亏,见仁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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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
潳山蛮:今襄阳市南漳县一带
沔中:今武汉市江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