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元年间,长宁军尚在此寨驻兵一部五百,后鞑子从富顺监南下,又一支偏师北渡南广水,长宁军腹背受敌,又在几场野战中失利,兵力锐减之下不得不收缩战线,乃主动放弃梅洞寨,至如今,已逾九年矣。
鞑子拿下梅洞寨后,因这里离凌霄城近,鞑子将其改造成大军堡,其实,就是说成城池也不为过,不仅加固加高了城墙,还直接扩大了城池的面积。
韩亮九年前还只是军中一承局,如今却积功升至了副将,眼看就是正将--当然,朝廷都没了,不可能还有朝廷颁下的告身文书,也就不可能有武臣的品级,只是易统制按大宋军功为大家暂时拟定的职务。
韩正将即将成为这军寨的最高统治者,此时的他,满怀期待,他希望将梅洞寨打造成为长宁军牢牢钳制住鞑子兵马的一个前锋大营。
他又看着寨内带着敬畏、仇恨、迷惑、无助甚至漠不关心等复杂眼神的原新附军或者说原大宋富顺监盐军军民的表情,韩亮的内心感慨万千。
他没有想过自己拿下梅洞寨之后,会得到寨内军民的夹道欢迎,毕竟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鞑子的军寨,但也不曾料到鞑子占据此地九年后,这些原本的宋人,竟然用这种眼神看着如今的宋兵。鞑子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他们变得如此。
他的心里在大声疾呼:长宁军是来解救你们的啊!
与韩亮所不同,李由则是兴致勃勃,如今石头寨臣服,梅洞寨复归长宁军治下,自此,长宁军的势力不再禁锢在那山上,五年了,宋军的步伐终于走出了凌霄山。
行走在铺满青石板的路上,李芗泉却是满眼的新奇,这里与刘家村最大的不同,就是略显繁华,但破落却无二致。说繁华,无非就是有着些挂着各色带着补丁幡子的店铺,譬如百货铺、杂粮铺、皮革铺、山药铺什么的,还有一处铁匠铺,挂着锄头、铁锅等物,毕竟千余口人,这些还是必须存在的。
一条大街两侧还有几间简陋的茶馆酒肆,只是今日没有叫卖声,各色店铺都关了门,只有那幡子在风中不时晃动,依旧尽心尽责的招揽着已不存在的顾客。
要说破落,是因为整个城池的居民,无论农、商,要不脸露菜色,要么就是瘦骨嶙峋,几乎所有的民房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陈旧、衰败,与外面看起来巍巍的城池形成巨大的反差。而且大街小巷尘土飞扬,再加上些人畜米田共夹杂期间,一股怪味总是挥之不去。
寨内不时穿过一队队凶神恶煞、吆三喝五的长宁军士,间或押着一行哭号的人押往某处,看到李由韩亮二将到来,这些甲兵不慌不忙的站立成列,有枪的则长枪墩地,有刀的则手握腰刀刀把,然后带队军士或军官上来参见,韩亮往往都是一挥手让他们继续执勤。李芗泉明白,这是宋兵在寨内抓捕鞑子官吏或是亲近鞑子的人。俗话说事急从权,长宁军这般作为虽会招至民怨,但这也是非常时期采取的非常手段。
街道内有少数房屋有院落,一色的土墙,与刘家村一般都只有半人高,长年的风吹雨淋日晒之下,这些土墙有的甚至塌了半截,上面还残留着孩童的脚印。院子内,到处是大人小孩家禽走狗的凌乱脚印,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也马上似遭到了斥责般呜咽两下便没有声响,大家小户,皆是闭门不出。
想像中夹道欢迎、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场面压根就没有,反而让人感觉到门后的冷冷敌意。
拐过一个弯,李芗泉便见到了一队蹲在地上的新附军,约摸二三十人,李芗泉定晴一看,其中的有部分竟然就是先前在坡下欲攻击自己那股新附军,尤其那名与自己对战的汉子他特别有印象。现在,他们成了长宁军的俘虏。让他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支身着同样装束的新附军,一名领队模样的精壮汉子正在那里唾沫横飞的进行宣传。更远处,便是一队戒备的长宁军神臂弓手。
见到韩亮等人到来,那领队立即停止了演讲,小跑过来站立双手抱拳作稽手礼,形色凛然道:“原梅洞寨百户刘整,以戴罪之身,参见诸位大人!”
韩亮正色道:“刘整,汝做得很好,今日夺寨之功,本将自会据实禀告统制,从今往后,汝等便不再是鞑虏新附军,而是大宋长宁军,望尔等尽忠职守,报效大宋朝廷,光宗耀祖大有可期,嗯,刘整,汝可暂领弓兵都头一职!”
在南宋,都头一职有所淡化与降低,但长宁军沿自北宋西军,仍保留都头的职务,类似后世的连长。
那刘整脸色一正:“末将敢不以死效力!”
李芗泉心里一声“哎呀”,这个刘整,估摸头半日还是蒙古人的卒子,现在就成了宋军?哪怕是看过各种夸张的电影或是小说,他都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难道古人之间,真的就是这么无耻容易投降的,或者冠冕堂皇一点,将那句“识时务为俊杰”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应用自如了?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李芗泉对他们之间的故事有些搞不明白,但他不便掺和,便无聊的看着那些蹲着的新附军,他这一看,却与这些人的眼神接上了,对方均马上低头数地上的蚂蚁什么的,只有那手下败将对李芗泉露出感激之情。
自诩为特使随从为王散,也挺直了脊梁,堂而皇之的跟在三位大人的后面,却把牵马的事交给了忙得头大的儿子王进,尤其那匹西域大马,性子有些烈,如果没有那报信军士的帮衬,王进绝对应付不了;而王家小娘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好奇的盯着这陌生的地方,只有王散家女人的眼神有些躲闪,小心翼翼的跟在丈夫后面,亦步亦趋。
石头寨的寨门是木料搭建,这梅洞寨却是在四围垒有周长近两里的土墙,墙高一丈又四尺,难得的是,还建有一个望敌楼、一个半拉子瓮城,这却是鞑子占领之后修筑的。
此寨内的军民大半是富顺迁来,共有千五百余,也是大坝军户府离凌霄山最近的一个军寨,为了保持对长宁军的进攻态势,作为最前的据点,平日里有三百余新附军常年兵甲不离身,军民府的物资更在此寨堆积如山,以方便战时的调遣,再加上不时有商贾、兵马在寨内与南面的武夷城、北面的双河镇之间穿梭,这里尤如一个小小的集镇。
一行人,来到了原副千户苏合的府邸,这是一处建在寨内中心位置的宅院,写着“千户府”蒙文的牌匾已经被人摘了,府门两则的石狮上,还溅有鲜红的血迹,两个身着青色布衣的杂役正提着水桶仔细的进行洗涮。
院内当中一面萧墙,上面雕刻着山石鱼鸟,栩栩如生,显是工匠经过一番心思了的。穿过右边假山,便是“归寄庐”。再走过廊道,进入内院,右边翠竹摇曳多姿,还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塘中央竟然建有亭台,左边一处被辟成了空场地,一侧摆着些兵器,却是苏合练武的地方,与整个格局格格不入,显得不伦不类。整个宅院并不大,这个副千户倒是寸土寸金,把每一个角落都利用上了,只是略微有些拥挤。
与别处民居不一般,这千户府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宋徽宗宗女所嫁之附马高公老,这是其府邸,原本构筑精巧,布局紧凑,样式轻巧灵活,雅读朴素,后来被苏合占了,经过这个匹夫的改建,显得有些怪异。
韩亮倒不在意,凌霄城统共不过几百亩地,因为地方小,又要开垦田地,所有房屋都修建得非常窄小,身为统制的易大人也仅两间房,实在有些憋屈,现在他算是替统制寻到一处好院子了--至于大人来不来,却不是自己要考虑的。
韩亮事多,他既要差人在寨内搜查鞑子奸细,又要置兵守卫军寨紧要处,还要清查寨内物资,甚至,他还抽出时间替李芗泉及随从王散一家安排了临时住所,事无巨细的韩亮,这几天怕是难抽得开身。而李由则不一样,这里不是他的辖区,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就算想帮韩亮,可还是要避嫌,在韩亮未提出请求前,却要泾渭分清楚。
再说,李由也有自己的事。大约申时易统制就派来了未曾歇过一口气的信使--好快的速度!口头指示李由速速返回石头寨商议军情,鉴于韩亮刚刚夺下梅洞寨可便宜行事等等,信使也提到,路上好生照顾东婆罗国特使大人。
“这还用说,李由省得!”说罢,他请出正在井边观天的李芗泉,神情恭敬的转达了统制的意思,又红着脸说什么当前拮据,摆不出什么仪仗之类的话,李芗泉倒没有想过这些,呵呵一笑,回复“客随主便”,不要搞那些虚的东西白白耗费钱粮。
那王散见李芗泉要去石头寨,又忙不迭的安顿好自己家小,并反复告诫他们要把特使留下的马还有诸多物什好生照顾保管,然后便执意要护在特使大人左右--还不知道谁护着谁呢。李芗泉对这个热心的王散有些过意不去,从战利品中摸出一把碎银交给他,说是伙食钱,让王散差点又要作辑。
申时一过,李由李芗泉一行百人旌旗招展的回到了石头寨,远远望见,寨前整齐的列着一队队威武森严的大兵,足有三百之多,大半却是弓手。寨内走出一名青年将领,头戴风翅战盔,全身披甲,上有盆领雍颈,胸套两裆甲,一面护心镜铠亮铠亮,上臂覆膊披甲,琵琶大袖口;围包肚,宽口战裤,外披膝甲,腿束吊腿,足着软皮战靴,再在外面披一缺胯战袍,真个是英武非凡!
此人眉宇之间透出稳重而深不可测的神色,让人一看便知,这位将军以现代人的说法就是很有气场,是领导。看他身边的那些将士,个个身上隐约发出杀气,想来皆是好兵。只是李芗泉也注意到,部分兵丁的脸上刺了字,细细分辨,似乎是“忠宋”字样。
非及李芗泉细想,李由已经向前一步,推金山倒主柱,半跪在地拱手道:“禀告统制,末将幸不辱命!”
想必这位便是易云霄易统制了,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好一个伟岸美男子,李芗泉都有些羡慕嫉妒恨了,世间竟有如此英武之人!
但见易云霄龙行虎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由道:“快些起来,你我之间不需讲这些虚礼。李正将、韩正将真乃我的左膀右臂,有尔等在,何愁大事不成!”
待李由站起,易统制的眼光已经扫到李芗泉脸上:“这位可是东婆罗国特使李大人?”
李芗泉忙拱手作揖,把默念了无数遍的话总算流利的说了出来:“统制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易云霄只是一笑,什么如雷贯耳,你来凌霄山才多久,怎么贯也没到耳吧。不过对方不是宋人,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人家如此恭维自己,总强过恶声恶语,便道:“我听张英曾道,李特使武功盖世,独抗鞑子一牌子,如此胆气,易某也是好生佩服!来人,替特使牵马,我们有话要谈。”
李芗泉赶紧跟上这一句:“易统制,此马是今日本人从鞑子手中所夺。让诸位见笑了,我国之民大半不会骑马,芗泉亦如此。所谓良马配英雄,因此,这匹马我意赠与统制,还望笑纳!”
易云霄看了那匹西域高头大马,确实神骏,他便哈哈一笑:“既然特使要成人之美,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我们进寨说话,李正将,特使初来乍到,你来介绍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