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都以为此次出征只是征一个孟达而已。
直到赵云攻箕谷,新城同时燃起战火,把魏国兵力牵制在了一东一西,就在众人都惊疑不定,防范诸葛亮,猜测他行踪,推测他轨迹时,大魏边关三座重镇已失。
众人终于知道了,箕谷新城不过都是诸葛亮分散兵力的计谋,他本人已经带人接连攻下了三城,直指长安。
所有人的映像中,蜀国疲弊,人心在魏,被彻底打破了。
两位辅弼大臣都被牵制,天子御驾亲征长安。
拉开了这场魏蜀之战的帷幕。
这场仗打的比夏侯徽想象中还要久,等到她快要临盆了,才等回人,他身上又添了许多凶煞之气,也更忙了,一整天下来两人只说了几句话。
“……柔一点,再柔一点,对,慢一点。”
“这样吗娘?”
“对,柔儿真聪明。”
琴音悦耳,在灯光下流淌,莹莹灯光勾勒出美人如画,侧颜婉约动人,更兼唇边清浅的笑容,柔软漾出两个酒窝。
司马昭在门边定住了脚步,眼底映着她嫣然浅笑的模样,或许是夜色滋生暗影,又或许四下太宁静,灯光太朦胧,那被他压抑的的情意不受控制的浮现在了他眼底。
夏侯徽感受到了强烈的视线,一抬头见他在门边,有些惊讶。
“子上?”
司马昭随父出征,这一次也被封了官职,也算真正入仕,便唤了他的字。
“大嫂。”他双手捧着好几匹锦缎,弯腰向她见礼,从容含笑。
夏侯徽忽然想起了新婚那日,他也从屏风后走出来,如幼鳞一般,还带着稚嫩,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那双好看的眸子乌黑透亮,满是少年意气。
现在再看他,她发现他变了好多,不似之前那样变脸如变天,情绪分明,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夜色下令人捉摸不透。
柔儿惊喜的不得了,见了好久不见的二叔立刻喊。
“二叔!”
“乖。”
司马昭神色柔和应了一声,抬眼望着她,似随意道。
“从疆场回来一直没来得及拜见大嫂,雍凉就是个黄土坡,百姓都穷死了,也没什么特产,不过他们从蜀国贩卖的蜀锦还不错,我看不少将士都买了,我也给侄女买了几匹做衣裳。”
嘴上如此说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一瞬不眨的看着她,直勾勾的,见她黛眉微蹙,他眼神闪了闪,转向她怀里的女孩,亲切的蹲下身,对她招手。
“柔儿,看二叔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谢谢二叔。”
小家伙立刻从母亲怀里出来,奔向了二叔,精致的小脸笑的乖巧,那双肖似母亲的杏眸弯成了一双月牙,还不忘小大人一样给二叔蹲身行礼,眼神满是亲近。
司马昭温柔摸摸她的头,笑的更愉悦了。
夏侯徽起身,看那矮桌上华美的蜀锦,轻轻拉过女儿,嗓音清清淡淡,如同落在湖面上的月光,温凉柔和。
“有劳二弟惦念了,只是柔儿还小,不能穿的这样奢侈。”
司马昭还蹲在矮桌边,笑意却缓缓消失在了嘴角,他抬手平静的轻轻抚过最上面一匹精致华美的蜀锦,似抚摸着心上人的脸庞,慢条斯理道。
“这一匹,是我特意为大嫂挑选的。”
夏侯徽一怔,就见对方缓缓起身,修长的身形挡住了灯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他捧着那匹锦缎,奉到她眼前,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不辨喜怒,四周的空气也似乎凝滞了。
那姿态,堪称霸道的强势,这是在逼她收下。
夏侯徽眼睫轻颤,沉默了片刻,抬眸回望他,目光清透如水。
“锦缎很漂亮,二弟有心了。”
司马昭唇角一勾,夏侯徽眸中也带了浅浅笑意,弧度极柔极美,他看在眼里,一句诗浮上了脑海。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可很快刚好些的心情就被打破了,夏侯徽柔声道,“听娘说,她正在为求娶王司徒的女孙,这锦缎,不如送给王家姑娘做礼物如何?”
“这是我为大嫂挑选的,娘要送王家姑娘什么,让娘自己挑去。”
司马昭嘴角噙着笑,锦缎又往前递了几分。那眼神让夏侯徽下意识不敢去分辨,不得不接下了这匹锦缎。
“多谢二弟。”
“大嫂还是唤我子让吧!”
见她收下,他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俊美卓然,如麒麟美玉。
“……子让,坐。”
“好。”
夏侯徽心底松了一口气,“柔儿去那边自己练会儿琴好不好?”
“嗯!”
柔儿已经懂事了,知道娘要和二叔说话,就像以前翁翁和不认识的伯伯说话一样,会让柔儿和祖母一起出去玩。
她乖巧的去练琴,夏侯徽走到了另一边,刚跪坐下来为他倒了一杯白水,就冷不丁听对方突然开口。
“我杀人了。”
夏侯徽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摔了,被他接住。
“小心。”
“没事。”她收回手,对他笑笑,心道,怪不得这次回来他变了很多。战场杀伐是常事,可第一次杀人不适是正常的,哥哥之前也是,好长时间见血就想吐。
她也为他今晚的异常找到了理由。
烛火浮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摇晃,明灭不定,他平静的声音传来,夜色下显出几分幽幽凉意。
“我以前一直以为,驰骋疆场,为国杀敌是最慷慨激昂的事,当我第一次把枪刺进敌人身体里的时候,我听到了铁器戳断骨头的声音是脆的,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我拔出来了,那血溅到我的脸上,身上,还是热的。”
“我才知道,原来杀一个人是这样容易。”
司马昭握了握手,低声道,“而我,也不过是血和肉组成的。”
看来这次上战场,真的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荡,这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了,夏侯徽微微皱起眉头,连忙看了一眼女儿,见她并没有听见,这才松了一口气,真心劝道。
“子让,日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亲自冲锋陷阵。”
比起哥哥以前一段时间见血就吐,他这种精神上的反应更让人担心,她也不是没听父亲说过杀人杀成疯子的。
他好谋略,也不一定非要走武将这个路子。
司马昭眼神熠熠生辉,专注的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
“你担心我?”
“担心。”夏侯徽对上他的视线,坦然点头。
那目光如水一般,干干净净,轻灵清透,流水般漾到他心里。抚慰着心头那股沉沉的戾气,转而一股隐秘的欣喜充斥着他的全身,情不自禁勾起嘴角。
夏侯徽补充,“不仅是我,娘每日都在担心你。”
这个儿子是张春华心头肉,又是第一次上战场,他又不像他哥哥那样沉稳听话,心思活络的很,一肚子的权谋诡斗,不输他爹,又没有他爹那样顾全,战场那种地方,让她怎么能不担心?
可不得一天三次的挂念着?
司马昭只要知道她担心他就好了,脸色也松缓了许多。
“我还记得那个蜀军,他看上去年纪还没有我大,他连写封信给家人的机会都没有,我把枪抽出来时他就那么死死瞪着我,下了战场我拼命的洗,想把身上的血都洗干净,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那时候我就想逃回来,把这一切告诉你。”
他明白了何为战争?也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愿意像那个蜀军一样被裹挟着无声无息死在战场上,那颗名为野心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司马昭身上206块骨头,没一块是顺的。
曹叡猜忌他们家,想鸟尽弓藏,他又为何要忠于他?
当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能得到什么?
连累着一家人去死,就为死后百世流芳?
他不在乎,死后不过一捧黄土,他只愿活在当下。
站到最高,活的畅快!
父亲也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所以在西县空城成全了诸葛亮。
帝王的猜忌,宗亲的步步紧逼,滚烫的血淋在身上,让司马昭的心一寸寸冷硬。
只是在战场数个安静的夜晚,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她的影子,她的笑颜,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或许在那年宾客满堂的大婚上,那惊鸿一瞥让他惊为天人,从此再不能忘。
以至于鬼使神差藏起她大婚时候的团扇。
他这些话连兄长父亲都没说,却想说给她听。
把自己的脆弱,柔软,害怕,毫无保留袒露在她面前,为了心中愈发壮大,折磨着他的求而不得,贪婪卑劣的试图偷偷从兄长那里分走她的关心,她的温柔。
不再只愿意默默在角落见他们夫妻恩爱。
可兄长从小待他亲厚,他们同吃同住,他处处让他疼他,他却觊觎他的妻子,司马昭一边感到愧疚,一边又控制不住这日益增长的感情,不得不忍。
或许等有一天,忍到了极致,他会同她一起摧毁。
他望着眼前近在咫尺,垂首斟水,如镜花水月一般可望不可及的女子,薄唇微动,无声的唤了一声。
“徽儿……”
夏侯徽一无所知的抬头,刚要说什么,就见他面色一变,瞬间冷厉的望向窗外,抄起架上司马师的剑,叮嘱她。
“大嫂千万别出去!”
夏侯徽心里一惊,连忙点头,见他追进了出去。
她挂念一边的女儿,刚想起身,唤了一声柔儿,肚子忽然一阵阵剧烈的坠痛,不由苦笑,这可真是时候。
“娘!娘你怎么了?娘你流血了,呜呜。”
“别哭别哭,娘没事。”夏侯徽脸色惨白,月白色的裙子鲜红色不断扩大,血腥味在房间里蔓延。
府里进了人,不知道是不是刺客,夏侯徽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出去叫人,府里下人也少的可怜,司马懿清贫,张春华家用都要算着来,夏侯徽有钱,可他们必不可能用她的嫁妆,她也不可能只顾自己享受,也就和众人一样了,习惯了也还好,甚至觉得安静。
可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女儿的哭声响在耳边,她紧紧拉着她的手,疼的晕过去之前模糊看见一个身形熟悉的人影急忙冲了进来,便陷入了黑暗。
司马昭心急如焚的把人抱去床上,手都在抖,那鲜红的血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他心里,他扭头双目赤红。
“柔儿,快去叫人!!”
柔儿满脸泪水,夺门而出,边跑边喊,孩子尖利的声音刺破了黑暗,没一会儿惊动了整个司马家。
……
这一胎本就怀相凶险,又遇见大出血,事先准备好的稳婆根本不济事,司马昭和夏侯玄快马深夜叩开了宫门,请了御医,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母女平安。
司马师三军阵前也面不改色的男人脚步踉跄,骤然松了心差点跌地上,那脸色不比昏睡过去的夏侯徽好多少。
司马昭也同样,眼里都是密密的血丝,手都还在颤。
其他人也齐齐松了一口气,夏侯玄也守了半夜,听见妹妹平安也终于放下心,走的时候脚下都漂浮的很,腿软的上了好几次马才成功上去。
大半夜这么一折腾,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可根本来不及贺喜,司马懿也根本腾不出心思,太后出事了。
之前就隐隐听到有谣言,说太后想废帝,改先帝幼子,好趁机把持朝政,还隐射了甄夫人的死另有隐情,为太后所害的意思,司马懿自是知道郭照不是这样的人。
否则不会扶养曹叡,可现在陛下却要对她下手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宫里偷偷来传信的,太后被软禁,向他们求救。
不说郭照是张春华的妹妹,就是出于其他考虑,也不得不救。
这些都与夏侯徽无关,她这一次伤了根本,精气神仿佛都被抽去了,整天有一半时间都在睡,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才走出房门,本来她身姿就纤细袅袅的,这一瘦下来更是弱不禁风。
阳光下露出的肌肤像是冰雪化的,白的几乎透明。
她站在庭院中,抬头望着一树洁白的玉兰,出了神。
“徽儿。”
身后一声轻唤,她回过了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闪着冰冷寒光的铁甲。
他又要出征了。
司马师眼里有不舍,有担忧,她轻轻一笑,尽染天光,如在梦中。
“去吧,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那温温凉凉的声音,如划破水面的点点涟漪,一圈又一圈,在心头绕开来,化作丝线,紧紧勒住了他的心,司马师心头一阵绞痛,蓦地睁开眼,大汗淋漓的坐起身,急促的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