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朔转身一脸的惊讶,“公主你这是?”
玲珑取下帷帽,几缕发丝散落在耳边,她微平复呼吸,“无事,我走了。”
“属下斗胆一问,您可是和袁公子闹不快了?”他语气关心。
玲珑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都是真切担忧,“没有的事,只是我们之间的交往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田朔忙问,“这是为何?”
玲珑笑了笑,“看田掌柜的样子,倒是颇为关心我和他之间的事。”
这就是逾越了,田朔一脸惶恐,腰弯的极低,“属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公主这些年孤身一人,只和善见公子多有来往,相交甚笃,况都城有传言……”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一眼她的神色,顿了顿,才继续道,“属下只是不愿公主因为一些误会,让您二人感情生了嫌隙。”
这一番话说的颇有意味,暗含深意。
在田朔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双手干净如玉,攥紧了帷帽,青纱寸寸如揉皱碧波。
他眼神闪了闪,便听到女子冷淡的声音。
“你管的太多了。”
“属下知错,请公主恕罪。”田朔立刻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毫不留手,眨眼那张白皙的脸庞添上鲜红指印。
玲珑在他身上凝了凝,便从密室离开了。
该说的她已经说过无数遍,也不想再说。
他有句话说的对,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田朔原本是父皇身边一名不起眼的内侍,父皇走之前赐众人毒酒,却忘了他。
他逃离皇宫,这么多年了一直心心念念复国大业,陷入执念里,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看上去是忠心耿耿,只是时移世易,不知道他现在是忠于父皇多一些,还是忠于自己的野心多一些。
他们不是一路人。
回到最开始的房间,重新换好衣服,玲珑对那女子一颔首,扫了一眼她面前的棋盘,已经将棋局映入心中。
她系上红绳,桃花铃发出一阵悦耳响声。
“唉,我又输了。”
她轻蹙柳眉,眉心一点朱砂也添上令人怜惜的忧愁。
那女子微微一笑,软声细语的安慰她,“公主天资聪颖,较以前已经大有进步,不需要灰心,相信再过不久我也只能是公主手下败将了。”
玲珑依旧愁眉不展,叹了一口气,“你不用安慰我了,看来我真不是这个料,以后也不必来附庸风雅,惹人笑话。”
女子听了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玲珑望着她勾出清浅笑意,一双杏眸极美,流逐秋水,漾漾星光,映着眉间一点鲜红朱砂惊艳几乎如幻梦一般。
“日后我不来了,阿瑶多珍重,不必挂念。”
女子玲珑心窍,意识到她话中之意,鼻尖一酸,还是欣然颔首笑道。
“阿瑶知道了,也愿公主此生长岁长欢。”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一别再听到她的消息会是那样痛彻心扉,她只是真心为她高兴,把一切都放下了,再也不用背负什么,公主会是世上最快乐最好的女娘。
从今日开始,好好的,幸福快乐过完这一生。
“会的。”
隔壁浅云已经守在门外,玲珑抬步离开,一步一铃响,裙角桃花绽春色,为万物凋零的秋日渲染出灼灼华光。
周围一切都淡去了,只剩这一抹身影刻入眼中。
过了片刻,阿瑶来到窗边,目送那人离开,直至马车再也看不见。
“公主和你说什么了?”田朔突然出现。
她转身低下头,轻声说,“……没什么。”
女子生的娇小,容颜清丽温婉,毫无攻击性,低眉垂目的样子如雨后洁白玉兰,柔软的令人怜惜,田朔看她这副样子却看得眉头紧皱,冷冷道。
“你最好记住你的身份,别忘了是谁把你害的家破人亡,又是谁把你从教坊司救出来,御史家的女公子做久了,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阿瑶不敢忘。”她眼眶晕染开了红意。
这副样子柔弱的没一丝棱角,让人可以一手掌控,像初生的羊羔,没有丝毫自保能力,只能将自己暴露在猎人眼中瑟瑟发抖,以祈求对方一丝怜悯。
田朔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看出什么来,女子被迫仰头,眼眶更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田朔突然一阵烦躁,嫌弃的松手,厉声警告,“最好如此,否则我能救你,也能轻易毁了你。”
田朔甩袖而去。
屋里只剩阿瑶一个人,她收起怯弱神情,轻轻一眨眼,泪掉落下来,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奇异的弧度。
“手劲真大,和当年真是一模一样的呢。”
她抬手摸了摸隐隐泛着疼的下巴,低声喃喃。
“不过这样也好。”
……
宫里的日子日复一日,每日都大同小异。
最近却多了乐趣,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有趣的人。
“咻——”
箭矢破空,呼啸而过,精准的射入靶心。
程少商抬起下巴,一副求表扬的样子,“不错吧,子晟教我一次我就学会了。”
玲珑毫不吝啬鼓掌,真心夸赞,“嫋嫋聪明绝顶,世间少有,就这一箭之凌厉,不输宫内羽林郎多少了。”
程少商笑道,“我以为你会夸子晟教的好。”
玲珑摆摆手,“师父再好,弟子若是朽木也是白搭,不过好歹他教上一次,便算他一分功劳吧。”
两人对视,噗嗤一声笑出声,程少商道。
“一分少了,怎么也得算个三分才行。”
剩下七分属于她自己,那叫程少商的人。
宫人过去取箭的功夫,玲珑问,“对了,你最近在长秋宫学文学得怎么样了?”
曾经的程少商一身刺,因为她是泥淖中挣扎长大的,为了自保筑起层层心墙,竖起一身尖刺,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不被选择,被放弃的那一个,自她懂事起身边全是恶意,她如野草一般长大,别家女娘在修诗书礼仪时她在为了生存竭尽全力。
因为无人相护,她养成狼崽子一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那时候程少商却从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卑,反而如遍野山花一样绚烂,生机勃勃,年年坚韧从泥土里冒出头。
可是后来她父母回来了,她反而变得不堪。
她看的最多的眼神是厌恶、嘲笑、轻蔑、失望。
那些眼神,言语,如潮水一般把她淹没,要压下她的脊梁,摧毁她的自尊。
甚至连她的亲生母亲那里,她得到最多的也是失望,是训斥,是贬低。
她不是她期望的女儿模样,堂姊那样才是。
可她变不成那样,因为她没有一个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关心爱护,谆谆教导的舅母,若她温良敦厚,坟头草早就有人高了。
她从来没有选择,不能选择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她一直都是被选择,被放弃的那个。
明明一开始说好不在乎,可心底深处却也存在一丝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希冀,希望得到关心爱护,希望被人用心对待。
只是十几年廖廖几片竹简的感情到底让她失望了。
后来她终于自己选择了一次,也落了那样一个结局。
凌不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坚定不移的选择她的人。
她想勇敢一次,卸下心防握住他的手,向他走去。
为此她进宫学习礼仪规矩,努力改变自己。为了和他并肩而立。
可在外人眼里,他们依然不匹配,不对等,仿佛她所有一切都来自凌不疑,她不再是程少商,只是凌不疑的新妇。
有时候她心里也有迷茫,她似乎陷入了迷障。
尤其最近,因为太子的事,他在责怪她。
程少商是有很多不懂,她看不到很多事,只知道皇后对她很好,就如她无数次梦里那个看不清脸的母亲的模样,太子也很仁善,旁人对她好一分,她必报之十分。
她帮太子,错了吗?
他说她什么都不懂,可他却从不告诉她。
只要他说,她会懂。
可他什么也不说。
“少商。”
“对不起,我走神了。”程少商笑了笑。
玲珑看她,“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不好看。”
“……你真是一点也不客气。”说是这样说,程少商到底轻松了一些,他问,“你觉得情理和法理谁大呢?”
玲珑一听便知道她说的什么事,杏眸含笑。
“那要看做选择的人处于什么位置了。”
“假如两军交战,一个人发现敌军首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碍于恩义不肯对其挥刀相向,他只是一个小卒这不影响什么,可若他是一军统帅,他不忍动手,对方就会挥刀,将士们都会丧命,敌军铁蹄会踏碎城门,长驱直入,万家灯火将不复存在。”
“他对一人有情,只是他一个人的情,将士何辜?百姓何辜?”
“德不配位听起来没什么,但当那个人站在足够的高度,一言一行都可以影响无数人命运的时候,就是灾难。”
“立法讲究情法兼容,执法理应一视同仁,否则国法不立,朝廷威信不存,不能服人心,何以服天下?”
“先有国才有家,国是千家万户,不是一家一姓。”
她说的大胆,就差指名道姓,宫人已经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都不是傻子,谁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呢。
这可是大逆不道啊!
连程少商都震住了,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阿母常说她胆大包大,今日她才知何为肆无忌惮。
“你……”
一开口,程少商才发现自己声音干的可怕。
玲珑眉目舒展,杏眸凝萃着湖光山色,“不射了吗?”
“……”
“那我来试试好了。”
她拿起另一张弓,随意反手抽出四支箭搭弓上弦,对准远处鲜红靶心,今日她只是一个陪客,依旧一袭广袖衣裙,臂上红色披帛随动作轻扬,只听迅疾破空声响起。
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正中靶心。
正是君子六艺之中射术,参连。
程少商看呆了,受震撼太大,忘了言语。
不仅是她,远处人眼中也闪过了一抹异色。
五皇子感叹,眼带笑意,“玲珑箭术越发好了,三哥可功不可没。”
三皇子嘴角微不可察一勾,声若玉石,清越沉稳,“与我无关。”
凌不疑似不经意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确实无关。”
“当年围场她一箭从狼口救下袁善见,时隔几年涂高山一见,如今都城人人皆知袁善见心仪她,此生除她宁肯一生不娶,之前他一直拒绝入仕,陛下屡次征辟皆不入朝,这次却主动入朝了。”
话未尽,意已尽。
三皇子嘴角弧度瞬间消失,深寒黑眸凝着那人身影,平静道。
“子晟也关心起这些莫须有的事来了,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新妇吧。”
他拂袖而去,竟是进去打个照面也不肯了。
五皇子也在意,这个三哥给人压力太大,走了更轻松,他看向凌不疑,挤眉弄眼,“子晟我们走,去凑个热闹。”
本来他来也只是凑个人数,这下真来兴趣了。
他那心思掩饰的并不好,或许并不想掩饰了。
凌不疑又想起离开的三皇子,不知他现在可有后悔。
以为种植在自己家院子的倾国名花就是不去采撷也不会有人敢觊觎,只会静静待在那里,只要他一抬头,一转身就能看见。殊不知有些东西舍弃了就真的舍弃了。
五皇子开心的向那人走,嘴角的笑没落下过。
凌不疑落后一步,见他如此,看向靶场里如瑶山姑射,倾国倾城的女子,凭心而论,她是他见过最美的人,也是最通透的人,那双清澈杏眸望来,他都仿佛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三皇子会心悦她,一点也不例外,她是个令人心折的女子。
有一个人那样了解他,理解他所思所想,看的懂他所作所为,从始至终他们两人都是一条道上的同路之人。
一个看似严苛不近人情,刻薄寡恩,一个看似漫不经心,游离世外,可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将天下人放进眼里的人。
只是可惜了。
“玲珑玲珑,我又脱靶了,你再教教我吧!”
“玲珑,手是这样放吗?”
“玲珑……”
靶场里全是五皇子的声音,叽叽喳喳像只撒娇的小雀鸟,听得程少商抖了一地鸡皮疙瘩,忍不住看了又看。
凌不疑转过她的脑袋,手搭上她的手,“专心。”
他站在她身后,温热呼吸喷在她耳边,众目睽睽之下,程少商控制不住脸红了。
另一边,五皇子也想效仿,多年流连花丛,他见得多了,一些小手段小心机被他活学活用,加上一张好脸蛋,倒真有那么几分意思,至少玲珑多看了几眼。
她轻轻一笑,眼里漾着星河,潋滟万千。
五皇子看的失神,一颗心仿若擂鼓一般。
“玲,玲珑……”这么,这么有用的吗?
她还从没对我这么笑过,五皇子白皙的脸红透了,明明见惯风月也像情窦初开一样,眼神羞涩的躲闪,又不忍转开,直白又炽热的注视着她。
玲珑拿走他手里的弓箭,春风化雨一般。
“学不会就不学了,别这样勉强的为难自己。”
也别为难我的眼睛了,实在没五公主那个福分,消受不起。
五皇子晕晕乎乎还沉浸在喜悦里,一听顿时感动的稀里哗啦,玲珑她关心我了,呜呜。
他激动又兴奋,也就表现的越发“风姿卓越”。
玲珑,“……”
错了,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