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易文君拒绝了。
她已经逃过一次,落了一个惨烈的结局。
这一次,她不愿再逃,她要光明正大走出宫门。
还有萧若瑾,她又怎么会让他好过呢,将他在意的,自信的,一一打破,易文君想看到他一生算计一场空求而不得,最后狼狈的样子一定好看极了。
她都这样了,萧若瑾也必须众叛亲离才公平。
况且……
“暗河不是我的归宿。”
易卜死了,影宗本就和后来成立的天启四守护职责重叠,易卜死后,洛青阳并没有接替宗主之位,而是要了一座城,孤身前往,易卜执着了一辈子的影宗烟消云散。
她是影宗宗主之女,和暗河不是一路人。
以她的身份进入暗河,才会是麻烦不断。
萧若瑾不会放过她,世儿还小,与其让他成长在一个不断躲避的环境里,草木皆兵,不如就先这样,寒水寺是佛家清净之地,无忧大师是一个得道高僧,有他的教导和庇护,世儿能好好长大。
十二年锁山河之约,她可以等到那一天。
易文君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容。
“谢谢你。”
不管为了什么,他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们暗河接除了杀人以外的单子吗,我想下一个长期订单。”
苏昌河脸色不太好看了,冷冷哼了一声。
“接!”
人带不走了,但钱不能也一起给损失了!
暗河相当于另起炉灶,一大家子人一张张嘴都吃金子的,作为大家长,口袋也并不富裕,他张口开了一个天价。
易文君一口应了,反正花的是萧若瑾的钱。
“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和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他活着。”
“行。”
苏昌河走了,易文君睡不着,披了一件衣服去了小佛堂,宫人被惊动,她让人拿了一个签筒来,对着空白牌位求了一支签。
上上签。
她轻轻一笑,世间一切光明美好凝在眸中。
……
十二年很长,人的一生加在一起没有几个十二年,对萧若瑾来说,十二年却很短。
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来捂化一个人的心,可是失败了。
强求来的相守,到头来终究只是水中月。
若问是否后悔?
没有。
再来一次,他依然不会放手,选择强求。
“她,出天启了吗?”
“回陛下,娘娘并没有离开天启,在一家客栈住下了。”
平清殿内一片寂静,曾经执掌天下的帝王,如今已是一身暮气,毒虽然解了,被蚕食的生机却永远回不来了。
明德帝一寸寸描摹画中人的面容,即使病骨支离,帝王威仪也丝毫不减,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人抬不起头来。
暗卫面无表情低着头,手心已经出了冷汗。
“和她在一起的,除了洛青阳,还有谁?”
“一个叫无心的人。”
“陛下!”
“朕无事。”明德帝摆了摆手,攥紧了手里染了血的锦帕,又一点点无力松开,这世上总有他想留却留不住的,像生命力一样,再怎么努力,也是一样的流逝。
“陛下,属下这就让医仙进宫!”
“不用了。”
他让人将画卷了起来,锁进了一个盒子里。
转而令人在案上铺开了一封龙纹卷轴,平清殿的人心神一凛,看着上面双鬓斑白的帝王落笔,盖上帝印。
“出去走走吧。”
“是!”
龙封卷轴收好,一行人跟着踏出了平清殿。
走到一半,天上下起了雪,明德帝抬头,雪花落到他额头上,沁人的凉。
“下雪了,冬天来了。”
萧若瑾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北离的冬天总是格外长,也格外冷,下雪的时候太多了,一到冬天,天地都一片苍茫,仿佛将人的血液都冻住了。
宫人连忙打上了伞,隔开了越发大的风雪。
他没有回去的意思,就这么在雪中走着,漫无目的走,走着走着,走到了景泰宫外,他没有进去,就在外面看着这座无人的宫殿出神,久久驻足。
雪在伞上落了厚厚一层,化成了雪水,沿着伞沿一滴滴落下,似泪一般。
久到随行的宫人脚快冻僵了,他才动了。
去了小佛堂。
空荡荡的佛堂只供奉了一个空白的牌位。
面前的香已经燃尽了。
明德帝看了一会儿,目光不明,“砸了。”
“是!”
转身之际,他身上大氅带到了供桌上签筒,圆筒晃了晃,险之又险站住,一根竹签掉了出来,正好落在他脚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
下下签。
“呵。”
明德帝突然一笑,笑容中没有多少温度。
“一起烧了。”
龙纹云履踩过那支签,如踏一粒尘埃。
晚上,明德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天。
弟弟体弱,高烧几天不退,他在大雪中跪了两个时辰,求不来一个太医。
他的膝盖陷进了厚厚的雪中,没了知觉。
天好冷啊。
宫墙处一棵枯黄野草被雪埋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他和这野草又有什么分别,被这寒冬埋葬了也一样的无人问津。
那天,他以为会先弟弟一步,死在雪里。
而在他人生最绝望时,有个人走到了他身边。
乌发雪肤,唇红齿白,漂亮的不似真人。
“哥哥这么好看,不要哭,要笑才好呀。”
“为什么?”
“你看天下这么多人,大多平凡,像哥哥这样的好看,一看就不似他们一样被女娲娘娘随手用泥甩出来的,而是亲手捏出来的,证明哥哥是被神仙偏爱的,神仙看着哥哥呢,哥哥不要哭哦。”
“被偏爱……”少年自嘲一笑,只觉得这是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世上无神佛,我也只是个被厌弃的人罢了。”
“有的!”女孩有一双动人的眼睛,秋水一般澄澈,“我告诉你哦,我见过神仙!”
“既然有神仙,为何祂从不曾眷顾我们!”
“神仙不能现身,所以派我来帮助你了呀。”
女孩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踮起脚尖为他披上,还像模像样的压了压,披风对他而言小很多,可暖意将他包围的牢牢的。
她把他拉起来,他的双腿已经僵了,两人一起压进了雪里,她一张小脸扑了满脸雪,“雪是有点大哈。”
她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蹲下身小手放在他腿上,一阵暖流从他麻木的腿上游走全身,很微弱很微弱,却让几乎被冻僵的心再一次跳动了起来。
“好了,哥哥你站起来动一动试试。”
在她惊喜的眼中,他看见了自己的笑容。
“哥哥笑起来真好看,每天要多笑一笑啊。”
那天,他弟弟得救了。
他也得救了。
萧若瑾不信世上有神佛,这一刻他信了。
他想,若世上真有神佛,她就是神佛给他最大的眷顾。
她救了他。
他用权势困住了她。
她像天上的明月,明月太美,不属于一个人。
他偏要折在手心,日日相对,夜夜相伴。
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她是神仙派来的,是神明对他的眷顾,不是吗?
放了她,和成全自己之间,他成全了自己。
是他疯狂自私,是他贪欲太多,是他偏执强求。
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啊!
她说他笑起来好看,喜欢看他笑的样子。
他笑了,每一天都在笑,她却不愿看了。
“为什么?朕对你还不够好吗!朕到底哪里比不上叶鼎之!比不上一个死人?!为什么总要离开我!”
萧若瑾看见自己怒声质问,几乎语无伦次。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可以给你,你还想要什么?!”
“说啊!!”
他几近癫狂,逼他如此的人不起一点涟漪。
世上感情浓烈不过爱恨,他宁肯她恨他,甚至捅他一刀,好过似一个陌生人,她可以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关心,唯独对他残忍,连一丝情绪也吝啬。
越是如此,越是不甘。
爱在一日一日中扭曲,偏执,成为魔障。
这强求来的苦果,碾碎了也要两人一起吞下。
她注定一生别想逃离他,生一起,死同葬。
梦境又是一变,熟悉的一切,万顷碧荷。
——景玉王府。
如今回想起来,这原来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她喜欢荷花,他让人开辟了一个莲湖,请人设计,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湖心亭中,一抹纤柔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一步步走近,掀开了轻纱,手上肌肤平整光滑,不见了岁月痕迹。
“文君。”
她回身望来,绿色衣裙如水一般泛开涟漪。
他颤抖着伸出手,热意涌上了眼眶,“不要离开我。”
手穿过一道幻影,点点化成了漫天萤火。
“为什么?”
“我只是爱一个人,爱一个人也有错吗?”
“我没错!”
他低低自语,忽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却似哭声。
“我没错!哈哈!”
下雪了,一片一片,覆盖住了景玉王府。
白茫茫一片凄清,似一场天地共举的葬礼。
“哥哥不要哭。”
“哥哥没有哭,是下雪了,在脸上融化了。”
“哥哥你快看啊,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嗯。”
“太阳出来了,哥哥开心吗?”
“开心。”
“太阳其实每天都在,哥哥每天都要开心。”
望着女孩明媚的笑靥,少年扬起了嘴角。
“好。”
……
明德帝沉睡着,水光从眼角滑落,无声没入了斑白鬓发。
这一晚,皇城上敲响了丧钟。
洛青阳一惊,连忙穿好衣服来到隔壁敲门,这才发现门没关,月光凉如水,洒落在窗边人身上,如同披上了一层轻纱。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玉瓶,指尖比玉更白。
“……师妹?”
易文君回眸轻轻一笑,美人如梦,倾国倾城。
十二年萧若瑾千般讨好,用尽手段,没见她一个笑颜,他死这一天,她笑了。
九泉之下他看见了,不知是否会欢喜呢?
“明天我们就离开了。”
洛青阳恍惚了一下,慌张的转开了视线。
“好。”
一个字而已,也似带了热度。
洛青阳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回到床上,一颗心还不受控制。
你在想什么,洛青阳。
师妹只是师妹,她对你只有师兄妹之情。
反复告诫自己,他的心跳声才渐渐平复。
易文君催动内力,瓶子成灰被她扬了出去,院子里一个人抬起头,他生了一副好容貌,俊美似天人,就是一颗光头也丝毫没影响他的风姿,眉心一道血一样鲜艳的红纹,显出几分邪气来。
“娘亲这是在毁尸灭迹?”
一开口更不似一个正经的和尚了,“下次这种事情用不着娘亲动手,交给我就好了,保证一点痕迹不留。”
他似乎颇为自豪的样子,易文君沉默了。
“……知道你聪明了,会说也可以少说。”
他乖巧可爱的儿子是在佛门长大的吧??
“白日才下了一场雪,一场雪一场寒,晚上多加一条被子,当心着凉了。”十二年没见,当初小小一个变成了少年,比她高了,她还是下意识呵护,像关心一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无心一点也不介意,笑意快从眼里漫出来。
“我听娘亲的话,会乖乖多加一条被子。”
如今的域外第一,也只是娘亲的小宝宝。
易文君也忍不住笑,目光秋水一般温柔,“乖乖去睡了,明天还要赶路。”
明德帝驾崩后,龙封卷轴被取出,传位于永安王萧楚河,第二年改元承平,立叶啸鹰的女儿叶若依为后。
易文君和无心一起先去了暗河,接一个人。
“结束了。”
苏昌河负手站在高处,看那马车在眼中变小,无悲无喜,苏暮雨在他身边,“我以为你会想办法留下她。”
“你又知道了?”
“你喜欢她。”苏暮雨冷冷戳穿他平静的伪装。
“我是行走在暗夜中的人,尚在血海中沉浮,她却已经在光明的彼岸,那是我想带你们去的方向,硬把她拽入和我们一起,岂不是恶劣的紧?我的世界也不只她一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少了一个人,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还是说在你心里,我真是一个卑劣的小人?”
他笑了笑,“要真这样的话,可就让我伤心了。”
苏暮雨看了他一阵,乌云破日一般笑了。
“你不再像一个君子,而是成为了一个君子。”
“可别。”
“君子欺之以方,我苏昌河这一辈子只有欺别人的份,容不得人欺我,君子是给别人看的,做君子,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红袍烈烈,被风鼓动翻腾,似一片血海。
黄泉彼岸,无边长夜,净土开出一支兰。
“人啊,总是要看见点光。”
……
当初烧的一干二净的地方重新起了草庐,旁边还多了两间,琅琊王已经死了,萧若风还活着,和洛青阳一起说话,曾经名动天下的两个人如今像个普通人一般,商量着如何盖房子,盖几间,怎么样省钱点。
曾经他一人守一城,苦心修炼凄凉剑法。
一修十二年,一朝出世,自以为天下第一,却忘了世上天骄能人倍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他在进步,别人也并不是止步不前,他打算换一种活法,入世来,修入世之剑。
时隔十二年,再一次来到寒水寺,恍如隔世。
故人不在了。
佛像依旧。
无心在这里长大,如回自己家一般,一路走,一路有人打招呼。
“师叔回来了!”
无心不厌其烦,一一微笑点头回应,佛寺庄严,他并无袈裟着身,也似菩提琉璃。
叶鼎之一身玄衣,面容依旧,如同一个被摄去灵魂的躯壳,空空洞洞一双眼无意识追随着身边的人,嗜血魔性乖乖潜伏起来,被易文君拉着手,亦步亦趋跟去了大殿。
佛祖高坐云台,香火萦绕着他慈悲的面容。
十二年过去了,一家三口再次跪在佛前。
“娘亲要求一支签吗?”
“不求了,”易文君如画眉眼舒展,笑道,“重逢已是上上签。”
无心笑着点头,这时却听见响声,两人看过去,见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叶鼎之手中捧了一个签筒,面前掉了一支签。
“上……上……签。”
十多年不曾开口的嗓子,仿佛生锈的铁器。
一字一句,僵硬滞缓。
那双空洞的双眼把母子两人装在了里面。
母子俩怔住了,下一秒,易文君泪如雨下。
叶鼎之缓缓动了,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拉住儿子,执念注入灵魂中,让那双空洞的黑眸中逐渐生出了神采。
“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易文君笑中带泪,“好,我们一起回家。”
“世儿,爹爹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了。”
“好。”
多智近妖的少年落下一滴泪,扬起了笑。
神佛是眷顾无心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家。
一家三口一起下山,父亲宽大温暖的手,母亲轻柔的低语,话语中是三餐,笑容中是幸福,手中是彼此,日复一日,平淡寻常,便是他们所求的一生。
无心每走一步台阶,身上的气息变化一分,心境圆满一分,直至看见了江边那座小小的草庐,他停下了脚步。
“世儿,快要到家了,怎么忽然不走了?”
易文君关心的看向他,叶鼎之也跟着一起。
“已经到了。”无心笑了笑,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一如云台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伸手接住一片杏花,身影逐渐变得虚幻。
“原来,杏花已经开了。”
风拂过青山,杏花吹落枝头,繁花如雨。
春已至。
无心成佛了,也在成佛一霎那彻底消失了。
他用无心的一世,换来了叶安世的圆满。
易文君说曾见神佛,可这世间从无神佛呀。
她陪伴了他三年,他已经守护了她一生。
易文君终于失声痛哭,叶鼎之笨拙的抱住她,拍拍,“文君,不哭。”
“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