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穿行于山林间,车轮吱吱呀呀。
道路两旁,竹林翠影摇曳,深邃如墨。
天色阴沉,时有山风呼啸,吹动竹林簌簌作响,枯黄竹叶凌乱飞舞。
李衍策马而行,抬头打量远方。
对面山岗下,又是几个湖泊错落。
大者如明镜,映照天穹。
小者似明珠,静谧澄澈。
湖面与山川之间,雾气袅袅,别有韵味。
“不愧是千湖之地啊。”
李衍扭头笑道:“这才出了汉阳多久,一路行来都是湖泊,此地定然就是上古云梦泽。”
“李少侠说的没错。”
田员外的长子田炜,也骑马跟在一旁,满脸兴趣开口道:“《禹贡》、《周礼》对云梦泽皆有记载,说‘其泽薮曰云梦’,但却言之不详。”
“但据书院夫子考据推测,上古时期云梦大泽范围惊人,但自先秦时期开始,范围便逐渐缩小。至唐宋时,便已经成这湖泊星罗棋布格局。”
“哦?”
李衍来了兴趣,“问津书院也研究这个?”
田炜笑道:“那是自然。”
说着,指向前方,“李少侠,可知我儒家二程,便生长于斯。虽说如今心学昌盛,我问津书院,仍讲究‘格物致知’‘即物穷理’。”
“‘孔子使子路问津’,便是我问津书院来源,不知荆楚之地沿革怎么行。实不相瞒,我等随夫子往来鄂州各地,便是在做此事。”
李衍听到后,眼睛一亮,连忙开口询问道:“既如此,田兄可曾听过‘司命会’?”
“司命会”这个名字,还是在上津城时,仵作老刘头告知。
这是古老楚巫的传承,曾在洞庭君山立足,在整个楚地都留下过痕迹,但后来便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李衍转道鄂州,最初的目的便是寻找这个是法脉,皆因他从“凤凰金饰”中,吸收到了一缕神罡。
而神罡,能增强勾魂索。
除去执行阴司的黑井血水任务,他唯一在阳间吸收到神罡,便是通过“司命会”的凤凰金饰,所以对其很感兴趣。
“司命会?”
田炜沉思道:“好像听夫子说过一次,乃是民间巫觋,只在妇人之中隐秘流传。”
李衍这下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古老的“司命会”还没断绝,连忙询问道:“可知她们身在何处?”
田炜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夫子只是提过一次,毕竟事关巫觋,我等也不好多问。”
“过阵子端阳节赛龙舟,夫子会来汉阳,李少侠若有兴趣,在下可代为引荐。”
“多谢田兄。”
李衍心情不错,连忙拱手道谢。
田炜这人有些书生习气,也喜欢卖弄,昨晚父亲特意叮嘱他,和李衍等人打好关系,因此才主动攀谈。
见李衍这种能人异士,也对他言语客气,心中难免有些得意,看了看远处湖泊,忍不住眨了眨眼,故作神秘道:
“李少侠,可听过‘云梦三宝’?”
“宝贝?”
旁边的沙里飞眼睛一亮,“田兄弟快说说。”
田炜点头道:“云梦大泽自古以来,便有诸多传说,但有三个,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
“第一个是云中君,上古楚地神袛,乃这云梦大泽之主,既可兴云布雨,又会降下雷霆。”
“传闻上古楚地先民,于云梦深处建神阙,名叫‘寿宫’,其中宝石遍地,与日月争辉,便是‘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的由来。”
“唐开元年间,长安儒士卢生,夜游云梦,大雾忽起,误入一间宫阙,墙壁以宝石美玉镶嵌而成,听得人言,惊慌之下抓了一把。
醒来后以为是梦,但手中却有一把宝石。这便是第一个宝藏:云中君神阙寿宫。”
“这第二个,则是与禹王有关。传闻神州大洪水,鲧窃天帝之息壤以塞之,然水势难遏。天帝见鲧治水九年而无功,乃命火神祝融杀鲧于羽郊。
鲧尸三年不腐,腹胀而生一龙,龙化而为大禹。舜帝命下,大禹承父鲧之业治水,而鲧所遗息壤便藏于云梦泽中。”
“这是第二件宝物,息壤。”
“战国时期,鬼谷子隐居云梦,广收门徒,弟子众多,如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范雎、徐福。关于这云梦,有言是豫州云梦山,也有人说是云梦泽。
唐开元年间,有一道人于云梦泽之间,误入石林,上面刻有诸多碑文,皆是先秦秘法,还留有王禅老祖名号。
他修行有成,前往长安卖卦,便是大名鼎鼎的邢和璞。所以这第三个宝藏,便是王禅老祖藏经林。”
旁边的沙里飞有些无语,“田兄弟,这三个宝地,怎么感觉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秦岭之中,还有‘十绝凶坟’和‘秦王不死宫’呢,但从没有人见过,估计都是讹传。”
“哈哈哈…”
田炜笑道:“自然都是传说,千百年来也有不少人寻找,但皆一无所获,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然而,旁边的李衍听到,却是若有所思。
这前两个宝藏,“云中君神阙寿宫”和“息壤”,他听的都有些不靠谱,估计是当地传言。
但这第三个,却让他有些意动。
原因很简单,刘纲留下的活阴差笔记中,就曾提到过那位“邢和璞”。
对方也是“活阴差”,而且极其强大。
甚至《酉阳杂俎》中,便提到过邢和璞替人“增寿”和“还阳”的事。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直接违反《阴律》,但邢和璞却依旧活蹦乱跳。
而且还有件事,更加离奇。
邢和璞曾隐居终南山,众多弟子跟随,一日他对弟子们说,三日后会有个特殊的客人来访,不可怠慢。
三日后,邢和璞亲自下山迎接,果然有客。
那客人模样极其古怪,身高五尺,脑袋奇大,占了身高一半,穿宽大的绯色袍子,打横拿着象笏,睫毛极长,面色如瓜,笑起来时嘴巴一直咧到耳根。
这古怪的客人,跟邢和璞高谈阔论,言谈内容,多半不是人间之事。
邢和璞有个弟子叫崔曙,席间,那古怪的客人忽然看向崔曙,说这不是“泰山老父”么?而邢和璞则点头称是。
而所谓“泰山老父”,是一位冷门散仙,《神仙传》和《太平广记》,便有记载。
刘纲推测,这邢和璞已经破解了阴司诸多隐秘,甚至还能庇护一些还阳修行者。
那个古怪客人,极可能不是人。
他宋时曾多番寻找,可惜都没有对方痕迹,似乎在唐末天下大乱时,就被人故意抹去。
说实话,李衍对这人也很感兴趣。
看完刘纲的笔记后,他还特意去翻了《酉阳杂俎》,发现这邢和璞,对占卜和推演近乎于妖。
他曾预言,汉武帝太初元年,落下闳等人制定的《太初历》,运行八百年,多了一日,必然有人要制定新历法。
果然次年,唐开元十七年,僧一行又制定了《大衍历》。
占卜推演之法,难学难精,此人已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说不定真的破解了天地隐秘。
没想到,在这云梦泽中听到了对方的消息。
只是这“王禅老祖藏经林”,着实听的有些玄乎,是否真的存在,还不得而知…
…………
众人一路前行,听田炜聊各种奇闻异事,也算一种乐趣,就连田员外一家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
天空乌云盖顶,竹林幽暗深邃,因此早早便已天黑,队伍中的仆人们都点起了灯笼。
一阵狂风吹过,竹叶飘卷,灯笼摇曳。
在这漆黑竹林山道中,莫名显得有些诡谲。
右转过一个山道,只见远处官道靠山侧,一座破庙悄然伫立。
看模样早已荒废,红漆剥落,砖石斑驳,庙顶之瓦也残缺不全,荒草杂生其间,更添几分荒芜。
田员外看了看天色,抬手道:“就在这里休息吧,明日早起赶路,中午应该就能到。”
他那夫人明显有些担忧,“老爷…”
“放心。”
田员外笑道:“这是附近水神庙,后来河流改造,早已荒废,老夫年少时曾做过货郎,没少在这里休息过夜。”
“夜不宿庙”,乃是行路禁忌,但有时候逼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
况且队伍中有术士,自然不怕什么孤魂野鬼。
当然为防意外,李衍还是便掐着法决,闻了一下,在靠近破庙时,直接抬手道:“诸位且稍等。”
说罢,直接取出神虎令,掐诀步罡,用出《北帝护身咒》。
以他如今道行,术法威力自然更强。
“吼!”
众人只听得一声虎啸,周围顿时狂风大作,一股凶煞之气,自李衍身上向外扩散。
忽律律!
马匹顿时有些受惊。
而吕三只是吹了声口哨,立刻将其安抚。
田家众人皆看的目瞪口呆。
田员外的女婿刘义仲,更是直接按住了刀柄,满眼警惕。
哗啦啦!
只见破庙之中,一只只蜈蚣、蚰蜒,还有叫不出名堂的毒虫,全都跑了出来,四散而逃。
见此异象,不少人都咽了口唾沫,看着李衍等人,眼中已满是敬畏。
他们一路行来,只觉得年轻人说话和气,但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没想到竟会如此术法。
唯有田员外,仍旧面色不变。
他跟着李衍从当阳横穿大片山林,没少见对方施展术法,知道是真正有本事的术士。
若非如此,哪会舍得重金聘请。
一旁的王道玄则抚须笑道:“诸位勿惊,此地阴暗潮湿,难免毒虫汇聚,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不会有什么野兽滋扰。”
“李少侠妙术啊!”
田炜连声称赞,同时心中了然,怪不得父亲如此倚重,书院中见过的几名儒教术士,同样施展护身术,可没这等气势。
听李衍说没了隐患,众人自然更加安心。
吱呀一声,推开半掩的庙门。
只见这破庙面积不小,里面蛛网密布,地上还有篝火焚烧的痕迹,显然经常有人寄宿。
庙中神坛上,供奉着一尊少年神将,身穿铠甲,头戴宝盔,右手执钺斧,即便布满灰尘,也能看到其容貌风神俊朗。
“原来是杨泗将军。”
王道玄恍然大悟,捡起庙门口放着的扫帚,就上去给神像扫除灰尘蛛网。
沙里飞也连忙上去帮忙。
长江流域,通常供奉四位水神。
赣州供奉的是许逊许天师,因其曾率领弟子,用“以木克水”之法,平息赣州水患,“许天师斩三蛟”的故事,广为流传。
蜀中祭祀的是李冰父子,自然是因都江堰。
而鄂州,则供奉杨泗将军。
这位杨泗将军,同样曾平水患,斩蛟龙。其玄门尊号为:九水天灵大元帅紫云统法真君水国镇龙安渊王灵源通济天尊。
光听这名号,就知其不简单。
田家众人,自然手上也没闲着。
一番打扫,再点起篝火,庙中顿时温暖许多。
田家这次回乡祭祖,带的人不少,甚至还有名厨子,手艺很是不凡,即便在这荒郊野岭,也难不倒他。
大锅支起,江东湖鱼干、干豆腐、还有粉条野菜等洗净放入锅中,一起炖煮,弄出一大锅鲜美鱼汤。
他们还带着不少千层饼,在火中烤热,混着热腾腾的鱼汤下肚,旅途劳累也随之一扫而空。
毕竟队伍中有不少女眷,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疲倦,铺了草席,早早躺下睡觉。
而李衍等人,则和家丁护卫轮流守夜。
田员外的女婿是卫所千户,家传武艺不凡,早已踏入暗劲,自然也被安排了守夜。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半夜,风声渐大,在庙外呼啸作响。
咚咚!咚咚!
夜风呼啸中,隐有怪声传来。
李衍猛然睁眼,看向外面,眼中露出一丝惊喜,“打雷了?”
整日阴云密布,估摸着就要下雨。
他可是等着“端午雷”。
“没有。”
守夜的田员外女婿刘义仲,明显有些诧异,“我听过这声音,是‘鼍鼓’!”
所谓“鼍鼓”,就是扬子鳄的叫声,因为多在夜间出现,跟打更一样,所以又叫“鼍更”。
“哦。”
李衍有些失望,“这‘鼍鼓’可真够响的。”
谁知,刘义仲却将手摁向了刀柄,有些紧张道:“这里我来过,最近的水道,也在数里之外!”
“这‘鼍鼓’,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