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离棺,自然要重新入殓。
这种事,通常都是由孝子贤孙动手。
沈家老大沈景玉虽然已经身死,却留下个七岁的孩子,加上沈景洪,在仆人帮助下,共同帮亡者用清水净身。
当然,只是象征性的在脸、四肢、胸腹部位各擦拭一下,叫做“五福六寿”。
同时嘴里还要念叨着:“老人家一生爱干净,儿子帮您擦擦…”
沈景洪本来心情已经平复,但看到父亲身上一道道被缝住的刀疤,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
随后,便是抬尸体入殓。
穷者身下放稻草,嘴里放米和茶。但沈家自然不一样,棺材底先垫草木灰,随后放上厚厚的被子。
尸体口中还得放上珠子。
而做完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毕竟刚诈过尸,若不及时处理,迟早还要作祟,因此王道玄也顾不上休息,直接摆坛做法事。
九盏莲花灯,放在棺材前摆成一圈,中间两枚石砖上,放着一块瓦片。
这叫九狱神灯,行的是破狱灯仪,为的是超拔幽爽,消除亡人怨念,进行超度。
王道玄口喷噀水开坛,摇动镇魂铃,随后贴上黄符,手持金钱剑,脚踏罡步,口中念念不停。
“…死魂入恶道,何日望太清,哀哉死者苦,丘林何冥冥,今日度亡人,惟愿更来生…”
随着咒文念诵,院内阴风四起。
棺材前烧着火纸的陶盆,竟然有纸灰裹着火光形成旋风,经久不息。
此情此景,让沈家众人肃然起敬。
李衍环抱双臂站在远处,心中暗笑。
他如今可不是个雏,知道其中门道。
这个“破狱灯仪”,难处在于两点,一是要消除亡者怨气,二是要借祖师之力,将其送入九幽。
但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其中过程,只有玄门中人才能察觉到。
火焰形成旋风看似壮观,实则是借着阵坛阴煞之气形成,完全是为了显出声势。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要忙。
他在这里护法,沙里飞则和吕三,以及野人武巴,在管家带领下来到一间空院子,放下行李,洗漱吃饭。
这场法事,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沈家在旁的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咔嚓!
就在这时,瓦片忽然碎裂。
霎时间,院内阴风停歇,火盆也恢复正常。
王道玄这才擦去额头汗珠,将法器收拾好,对着沈景洪开口道:“沈公子,令尊亡魂已经安宁,接下来就按正常步骤走,无需再遮掩。”
“多谢道长。”
沈景洪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他方才已跟管家问过,沈家情况着实不妙。
窑场那边的损失倒也罢了,毕竟地方还在,只要慢慢经营,总会有所起色,但麻烦却接踵而至。
官府那边,见沈老爷亡故,县官倒是说了些安慰话,但那些奸猾小吏却借查案之名,三番两次上门打秋风……
村里的百姓得不到抚恤,死的都还是顶梁柱,狗蛋母亲性子弱,绝望下竟跳了河,已让沈家坝村中百姓生出怨恨…
沈老爷办丧事,大门紧闭,更是谣言四起…
如今这件事解决,其他的就好办。
沈景洪心中甚至已有了打算。
所谓倒驴不倒架,明日就要大办丧事,同时抚恤村中百姓,收拢人心,让别人看到自家没乱。
到时,才向父亲商会好友求助,自有鄂州商会替他们出头,对江夏县衙门施压…
想到这儿,沈景洪连忙道:“道长辛苦了,沈伯,带道长和李少侠去梳洗吃饭。”
“是,少爷。”
老管家连忙抬手,“二位请这边来。”
这老管家虽说同样疲惫,但看到二少爷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已经开始当家,心中满是欣慰。
李衍和王道玄回到小院,沙里飞和吕三刚眯瞪了一小会儿起来,精神头还算足。
至于野人武巴,则呼噜打的震天响。
李衍也顾不上搭理,而是看向王道玄,“道长,今日这事有点麻烦?”
这种法事,平时可用不了这么久。
王道玄摇头道:“这沈员外执念太重,再加上之前起过尸,必须先打散了魄,才能让魂入幽冥。”
“这份执念,当真是少见。”
李衍若有所思道:“黑云长剑秘法,可不是普通人能持有。沈员外将家业做的这么大,沈公子都能看出的事,他不可能想不到。”
“如此执着,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那还用说!”
沙里飞来了兴趣,“肯定和那宝藏有关啊,那么多人抢,定是惊世之宝!《晋书》上那话那咋说的?我记不清了。”
“有数炬火,从城上出,如大车状…”
李衍重复了一遍,心中莫名觉得古怪。
这其中的描述,若以前世观点,定会认为是不明飞行物,但在这个世界,显然另有原因。
会飞的火球、好似大车,还有白布幔覆,从夜空中飞过……
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东西。
沙里飞低声道:“要不咱们顺便找找?”
李衍沉思了一下,摇头道:“那沈员外耗费了大半生寻找,始终一无所获,即便还在,也没那么好找。”
“还是以寻找‘蟃蜒’为主,接下来沈府要办白事,沙老叔你陪着王道长,我带吕兄弟和武巴暗中查访。”
“吕兄弟,注意着点周围动静。”
“行!”
安排好后,李衍和王道玄便各自返回屋中,一番存神,随后直接入眠。
对他们来说,这里就相对轻松许多。
和武昌三城那边不同,这里已是乡下,别说高手,就连玄门中人也少见。
吕三吹了声口哨,鼠大和鼠二立刻钻出皮囊,动作飞快,爬到了外面的小院中。
毕竟是妖物,虽然道行一般,不善争斗,也吃的有些肥胖,但动作却还灵敏,嗖嗖几下就窜上房顶,吱吱叫了几声。
很快,沈家院中老鼠,就一个个冒出了头。
“喵!”
然而猫叫声也随之响起,却是沈家还养了几只狸花猫,凶悍的很,立刻把那些老鼠吓得四处逃窜。
吕三无奈,只得又开口叫了几声,狸花猫们才犹犹豫豫,不再捕捉老鼠。
虽说附近老鼠不多,但也算是一层警戒,守住各个角落,一旦出事,鼠大鼠二就会示警。
在武昌城,吕三这手段已非常熟悉。
“吱吱!”
很快,鼠大就叫了起来。“有人离开?”
吕三眉头一皱,摇头道:“不用理会,只要没人半夜闯进来就行。”
说罢,便摆弄起了自己的骨朵。
这骨朵经过重新打造,威力更上一层,同样带了十几个弹夹,却是圆筒状,只要拧开骨朵塞入里面,便能扣动机关发射。
当然,一个弹夹只能打一发。
但比起以前,已经是神速…
…………
沈家侧院,柴房旁边围墙。
这里还有扇侧门,平日里主要是仆人出没,毕竟运柴火、猪肉等杂物,总不好从大门进。
侧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蹑手蹑脚钻了出来,将门锁上,迅速离开了沈家大宅。
此刻月黑风高,村子并未彻底陷入黑暗,还有几家燃着篝火,是有百姓在守灵。
黑暗中,这道身影抬起了头,身形高瘦,三角眼,扇风耳,正是沈家二爷的儿子,沈景灿。
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将长衫下摆抓起,塞入腰带中,轻手轻脚,就向着村外跑去。
汪汪!
村中老狗听到动静,叫了几声。
沈景灿脚步匆匆,出了村子后,便撒开脚丫子狂奔,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兴奋。
约莫三炷香的功夫,他便来到一处小庙,临湖而建,面积不大,只有一个正堂,两个厢房,周围全是低矮的围墙。
这是一座水神庙。
鄂州境内,河流湖泊众多,因此最多的是水神庙,大多祭祀杨泗将军,也有不少是地方水神。
像这座水神庙,就是龙女庙。
相传东海龙王之女,私自离开龙宫来到人间,在梁子湖邂逅了一位渔哥儿,结为夫妇。
但小龙女触犯天条,最终被龙王变回鱼形放逐长江。渔哥儿终身不娶,死后人们将其骨灰撒入湖中,自此也有了这龙女水神庙。
庙内一片漆黑,沈景灿直接翻墙而入。
刚一落地,就有一枚飞镖呼啸而来,直接钉在他身前地上,半截没入土中。
“师傅,是我!”
沈景灿不敢再动,连忙呼喊。
只听得吱呀一声,厢房木门开启,一名老者走了出来,身形佝偻,面容焦黑,一袭满是补丁的道袍,看起来就是个有些落魄的庙祝。
望着沈景灿,老者眉头一皱,沉声道:“不是说了么,没事别来找我,这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师傅,徒儿有要事相告!”
沈景灿满脸兴奋,忍不住上前几步拱手。
“哦,那进来吧。”
老者眼睛微眯,转身进入房中。
很快,屋里就点起了油灯。
“师傅,有宝藏!”
沈景灿毫不犹豫,将之前在沈家听到的事,尽数讲给了老者听。
随后,就眼巴巴望着老者。
“黑云都、厅子都…”
老者若有所思,随后看向沈景灿,淡然道:“若真有宝贝,可是你沈家之物,就这么告诉为师,也不怕被人记恨?”
“哼!”
沈景灿哼了一声,咬牙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沈景洪一回来,那些人就纷纷撑腰,终究把我们当外人。”
“再说了,我父亲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知道,别说我这庶子,就是我大哥,他也不放在心上。拿了钱,肯定又是挥霍乱赌。”
说着,猛然跪倒在地,悲声道:“在这世上,只有师傅对我好,弟子…呜呜…”
没说几句,已经哭了起来。
“唉~”
老者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难得你如此孝心,为师知道了。”
“你找个机会,把那图上的地点临摹一番交给我,为师就传你秘法。若能找到宝贝,咱师徒俩就离开这破地方,远走高飞,做个富家翁!”
“好,徒儿听师傅的!”
沈景灿连忙点头,起身拱手道:“家里还在办白事,徒儿不能走得太久,回去后就找机会临摹。”
“去吧,路上小心。”
老者摆了摆手,看着沈景灿翻出院墙。
离开水神庙没多久,沈景灿就抹干眼泪,换了副脸色,低声咒骂道:“妈的,老东西,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说罢,就向沈家坝跑去。
而在他离开后,老者脸上也没了和蔼之色,端着油灯,来到水神殿正堂。
堂内,龙女神像端庄威严,但连同供桌都布满灰尘,显然很久没人打扫。
老者来到神像后方帷帐中,哗啦一声,掀开地下木板,里面赫然是条暗道。
他举着油灯跳下暗道,没走多远,前方就有火光隐隐,出现一座面积不小的山洞。
山洞地下还有积水,前方有座小池塘。
而在山洞另一侧干燥的石台上,则矗立着一尊佛陀像,几名老者正在旁边打坐。
老者恭敬拱手道:“香主,有线索了。”
说罢,将事情讲述了一番。
“这算什么线索!”
为首的老者摇头道:“沈家知道的,咱们也知道,关键是进入鬼城的方法!”
另一名老者则劝道:“香主,终究是个希望,或许沈家知道的那些地点,能找到线索。”
“嗯。”
老者点了点头,看向佛像,眼中幽光闪烁,“前几日传来消息,那赵长生果然有问题,乃是大宋鬼教教主还阳。”
“他害我弥勒教元气大伤,此仇迟早要报,但眼下还不可冲动,必须潜伏积攒力量。”
“西南大乱,世事艰难,正是我等传教之时…”
…………
天未亮,沈家就热闹了起来。
沈家大宅门开启,众多仆役蜂拥而出,在外面搭起炉灶,摆上桌子大的铁锅,开始生火做饭。
与此同时,老管家也带着人挨家挨户敲门。
“二少爷回来了,给老爷操办白事,宅子外有大锅饭,这些天去帮忙的,都能管饱…”
“二少爷仁善,说沈家离不开诸位,放心,你们家人的抚恤,一个铜子都不会少,窑场也会继续招人,男女老少都能去…”
“还有,少爷让人去江夏请戏班子,大家伙晚上都来听戏啊…”
一件件事安排下来,村中立刻有了生气。
别的不说,光这几天管饭,就能让村民省很多,发下抚恤,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毕竟很多时候,百姓怕的不是世道艰难,而是彻底没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