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阿笙回到华清斋时,央国的天已经寒了下来。阿笙刚到住的院子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瑟,你怎么在这?”
锦瑟正在院中洒扫,见阿笙忽然归来,一时半会儿愣在了那,半响方才快步上前,屈膝见礼。
阿笙赶紧将人扶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待在茉莉公主身边么?”
锦瑟颇为为难,却还是道:“公主如今在英王府。”
“英王府?”
锦瑟点头,原来,茉莉在合德公主府的这些时日,合德牵线,让英王家的小世子成日里带着茉莉去郊外跑马射箭。
茉莉公主一人身处他国险境,得合德相救,如今又有英王世子相伴,相较而言,阿笙背景单薄,她自然是更仰仗合德他们。
此番合德要离京,便将茉莉托付给了英王府的人,英王府上的嬷嬷不是吃素的,以锦瑟为华清斋废奴为由,将她给撵了,茉莉也并未阻拦,毕竟她现在也不怎么需要阿笙了。
“合德公主看到我出现在茉莉公主身边的时候,便知道您大概与茉莉公主和亲这件事有些关系。”锦瑟顿了顿,“咱们这位大公主心思深着。”
阿笙对这话不置可否,她也猜到,合德公主大概猜到西州欲利用茉莉作他用,这才会为茉莉牵线,用英王府世子彻底笼络茉莉,从而在这一局中掌握先手。
毕竟合德是央国的公主,在她的心中,央国局势自然是最重要的。
“西州那边可知道此事?”
锦瑟蹙紧了眉,“公主说裴氏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哪里管得了一个远嫁的女儿,因而每月的通信也断了。”
阿笙本就奇怪,茉莉按理说此行背靠裴氏,即便合德示好,也不应该这么快倒戈,她听到这里问道:“裴氏怎么了?”
原来她在水上飘着的这两个月,帝京发生了大事。
两个月前,裴氏九郎应皇帝之诏,在帝京无双殿开堂。
那日,万人空巷,自城门处自发相迎裴氏的车驾,诸世家子弟锦衣华服,站道垂首,其中不乏他国学士、高门贵子。
无双殿内,裴钰一袭沧海浮生服,以冠带束法,清朗无双。皇帝命人将殿内五个大堂室都整理出来,通开门户,又派了几十名传课官,渐次传课。
裴钰开堂两个时辰,无一人离席,纵是庸国那出了名的纨绔小王爷也未敢随意吱声。
待裴钰收声,拱手与众人见礼,席间千人,屈身还礼。
此时,轩帝却忽然出现,他不慢不紧走上了比裴钰所在之处更高的位置,面对众人之礼,纹丝不动,等着受人叩拜。
裴钰开堂讲的是圣贤智慧,众人拜服的亦是圣贤智慧,此时的裴钰代表的是裴氏广宣诸国的圣贤之道,而皇帝此时出现,在这堂间,裴钰若屈身拜他,那么便是公然默认,圣贤之上还有帝王之权。
轩帝便是在这里等着他。
岂料裴钰根本连正脸都没给他,而是忽然与众人讲起了“君子之道”,提到“至礼、至义、至知、至仁、至信”,他又硬是洋洋洒洒讲了一个时辰,轩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将身旁传话告诉他无双殿开堂结束的内官瞪了好几眼。
如今倒像是他巴巴地赶来听裴钰开堂一般。
最后,裴钰猝不及防转身向轩帝,拱手问道:“圣上可有其它指示?”
轩帝骤然被他点到,能有什么指示,硬是半天挤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堂下各国学士见此不由纷纷摇头。
轩帝最后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当着诸国贵宾的面,对裴钰道,大皇子正缺一名启蒙先生,欲请裴钰入宫为其讲学。
皇帝这话若是私下与裴钰说,倒是也无不可,但他偏偏在此时讲,全然不顾场合。
如今听裴钰开堂的是各国学士,稚子小儿如何能比。裴钰若是答应,岂非在折辱堂下众人。
轩帝这话一出,堂下众人脸色变得不甚好看。
裴钰看懂了轩帝今日就是想要踩在裴氏之上逞他的威风,为挽众人颜面,他方开口回轩帝,“我此番开堂不过是代宣他人智慧,非己所能,央国之内品行学识高于我者甚多,我恐不堪为任。”
裴钰这句话先是表示,自己所讲是圆觉大师的智慧,并非自己所能,因此堂下众人所垂首聆听的也非自己之言,他裴钰地位如何与众人今日的礼拜无关,给了诸国学士颜面。
再者,裴钰如今尚未及弱冠,文史阁各位大夫着文立传的时间都早于他,他自然得自谦。
毕竟央国历史上也没有这么年轻的皇子师。
但裴钰的自谦在轩帝眼中却只有他对自己的拒绝。
诸国贵宾面前,轩帝并未讨得好,最后拂袖而去。
三日之后,诸国学士尚未离京,帝宫便传来旨意,裴钰既言自己年纪过轻不堪为皇子师,那便去悠南城历练历练,为众多没能有机会入堂学的央国百姓讲学,他总该够资格给这些人当先生。
悠南城位于西南边界,那里是流民聚集的地方,这明摆着便是对裴钰的折辱。
皇帝旨意一出,令众人愕然。
裴钰如今声望极高,为免触怒天下学士以及裴氏身后的世族们,前朝有多个官员谏言,请皇帝收回此令,但轩帝并未听劝,还将上谏的多个言官处以杖刑。
阿笙垂着眉目听完这满是荒唐的事情,看不出多少的情绪,“他已经出发了?”
“谁,哦,九公子么?月前已经往悠南城去了。”锦瑟继续道:“听闻静严师父也谏言了,但皇帝没听他的,还说什么他心思恐怕还在旧主身上,一怒之下将人发配去当县官去了。”
“这皇帝当真是昏的……”
边城之地何其荒凉,裴钰在悠南城,定然会吃不少的苦。念及此,阿笙敛了眉目。
锦瑟不知她所想,继续道:“我倒觉得,圣上这是在用计。”
阿笙微凝着目,细细思考着锦瑟的话。
“姑娘你想,你是会怕一个讲道理的明君,还是会怕一个随时可能斩人的昏君?”
的确是如此,阿笙也同意这个观点。
裴氏太大了,如今中枢六阁有多少人是咱华清斋出去的,更别说裴氏的属族,至今没人知道央国境内究竟有多少世族是裴氏的属族。
皇帝要摆脱裴氏的影响必然需要大刀阔斧的动作,这样的事一个明君可不好做。
锦瑟放低了声音,“还有,我听隔壁院里的几个小公子前日里道,说是圣上新提拔了一批言臣入言议阁。”
阿笙知晓这个地方,这是先帝建立的一个专门为皇帝谏言的中枢机构,他们便是皇帝的第二个头脑。
换言之,这是有人献计。若是轩帝得了其他的谋士,便也说得通他为何舍得打压静严了。
“不过,圣上这番打压也没多少用处。”
锦瑟道:“九公子离京之时,除了自发相送的各国学士,您猜还有什么?”
“裴氏派了五千族兵一路护送!”
阿笙略有些惊讶,锦瑟见她这个模样继续道:“也不知道裴氏这些族兵是怎么出现在京郊的,把京机营的人吓得够呛。”
“听说当日,圣上的御令三下三改,帝宫传话的内官跑得那是脚下生风,脚底板都快搓出火来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让九公子这么走了。”
锦瑟不由赞叹道:“这个威风别人可不敢有。”
听到这里,阿笙却并不吭声。裴氏族兵不能久离驻地,这番威风怕只能触怒皇帝,别的作用甚少。
裴钰不是会端架子、逞威风的性子,燕城之时,他甚至连随身的仆从都不用,那硕大的裴氏祖宅启用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足见他与裴老夫人都不是铺张的性子。
那他如此高调的行为又是为何?
“还有就是,九公子离京三日之后,合德公主也离京了。”
锦瑟说完这话,一副神色莫测的模样,“公主这是要替皇帝用上怀柔之策了。”
但打一棍子吃个甜枣这种行为在裴钰的身上可不管用。
阿笙敛了敛眉目,她倒不认为合德是去做什么怀柔之举,这位公主的立场虽然定然与裴钰不同,但也未必与轩帝一致。
阿笙默了半响,对锦瑟道:“立刻拟一封书信,将茉莉这边的情况告知裴王后。”
“那茉莉公主已经没了心思,如今就等着嫁入王府了,姑娘这是还要插手裴氏之事?”
阿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管裴氏的事,我是要谋自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