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化严冰,仍留三分寒。
春意刚至,云庭的桃花便开了,疾风一吹便纷纷飒飒落个没停。
为华清斋这琼华宴,西陵城守备专门引了一条道路,避开闹市,一路往华清斋而去。
西陵百姓这日便见众多宝盖华贵的车驾纷沓而至,不少人都停下来看个热闹。
一阵钟鸣之声在西陵城上空响起,三声过后,华清斋那浅雕鲲鹏的楠木院门大开,广迎四方之客。·
小院内,阿笙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今日的发髻,依旧是她惯常梳的文士髻,今日是最后一次做华清斋的学生,因此她觉得该更加庄重一些。
天光透入眼,镜中人目色明亮,有着如珠玉般的润泽却不失三分英气,再不见稚嫩的恐慌和无措的茫然。
整整六年,她终是长成。
阿笙起身,轻理衣袍,灰白相间的袍子被走地的风吹得三分秀气,她微微扬头,大步往屋外走去。
广行殿内,宾客云集,钟鼓之声起,众人见殿外,身着文士服的一路路学子在文仆的引领下纷纷走来,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对今日宾客垂首见礼,而后在殿前庭站定。
今日由文史阁礼官亲自主持仪典,众学子殿前三拜,一拜殿前碑文,那是华清斋成立之初由裴氏先辈所撰石碑,是华清斋礼教文法的根本。
二拜在堂先生,感恩多年教诲。
三拜今日宾客,感恩莅临见证。
三拜之后,由华清斋院首裴怀之为众人授学士冠。
小小一方玉冠,便是华清斋授记学士的证明,此后无论是入仕为官,还是开堂授课都有华清斋为其背书。
这便是众人往后余生行走天下的底气。
礼毕之后,琼华宴正式开席。
殿内,安老夫人身旁,一名容色秀丽的女子远远地望着殿前那一群学子,不由问道:“祖母,阿笙是哪一个?”
安老夫人今次前来华清斋,家里的都嚷嚷着要来,最后决定只带两个小的来见见,陪同而来的窦盛康则是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与安老夫人的关系,所以特意抽空来了。
窦盛康刚到殿内便被人围了上来,应付完一群人方才得空。
他刚入席便听到孙女这般问,不由也顺着看了看,问安氏:“哪一个是阿笙?”
安氏听闻他这话,眉目清冷,并不看他。
未久,窦盛康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朝窦氏的席位走来,女子目若珠玉,生得灵动。
窦盛康近日才知她先借褚氏之名诓得窦氏参与西州商道,再反借窦氏之名引诱褚氏上钩,连带着两国大小商户都跟着往西州这条船上跳,当真是好手段。
但念在是小辈,倒也没计较,只是偶尔会感叹这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手段和胆魄,实属难得。
见阿笙走来,窦盛康率先开口道:“小姑娘,今日就不谈买卖了。”
见阿笙看着自己却并不回应,窦盛康有些莫名,转头又见安氏眉头微蹙地看着自己,更加不明所以。
“阿笙,见过你外祖父。”
安氏开口,阿笙方才敛了眉目,躬身见礼,“阿笙见过外祖父。”
窦盛康愣了愣,而后微眯着眼,细细问道:“你是阿笙?”
“是。”
“你也是西州商道的主事人?”
“是。”
“多坑了升平三万两的也是你?”
阿笙轻咳了一声,道:“如果舅父自己账上无错,我们也钻不了这个空子。”
这话一出就连安氏都略有些惊讶,正欲多问,却见窦盛康忽而大笑出声,半分都无被人戏耍的恼怒之感。
“好好好!不愧是我窦氏的孙女!”
阿笙听闻这话,嘴角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她清楚自己能被窦盛康这般轻松认下,不是因为她身上流着窦氏的血脉,而是因为窦盛康从西州商道上看到了她的价值。
这便是商人。
但窦氏这个家她必须得入,外祖母思虑得很对,“苏”这个姓带罪,况且此前陈国“苏三白”写戏一事曾闹到帝宫去,因此为了此后安宁一些,她无法再用“苏”姓,窦氏是她最好的选择。
当年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扫地出门,欲送往庄子上放养,今日凭借华清斋的荣光将自己送回到窦氏的门前,倒不是她当真有多稀罕窦氏的富贵,而是这世道她一个女娘若无背景,便当真是独木难支。
席间众人已经开始觥筹交错,此时一名内官在两名禁卫的护送之下抵达广林殿,不少人投去目光。
内官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在阿笙的面前落定,带着喜色上前。
阿笙见此垂首见礼,闻来人言:“恭贺姑娘结业,合德公主特命小的为姑娘送来‘玉树兰芝’,以作贺礼。”
众目睽睽之下,两名禁卫将一座白玉打造的树型雕物呈上,那内官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道:“殿下说,这次总算给姑娘选到了合适的礼。”
阿笙想起初见合德,她并未为自己准备适合的礼,便随手将手上的瑚珠串给了自己。
“多谢大人。”
阿笙给了赏赐后,内官方才带着人离开殿内。
阿笙看着这颇为夸张的玉树,合德这般大张旗鼓地送东西,便是在向众人展示她对阿笙的看好,若再有招揽阿笙的人便是在与公主抢人。
念及此,阿笙微微叹了口气,尚未落座,便见裴怀之院里的小童进殿来寻自己。
“姑娘,院首有请。”
阿笙知晓这是自己的赏赐来了,与安氏道了一声,便随小童离开了广林殿。
窦盛康看着这个孙女是越发满意,安氏见他这模样倒是不做声色。
不同于对合德殿前赏赐的兴致缺缺,阿笙是面带喜色地走到裴怀之的不语楼,这是他日常处理斋内事务的地方。
天光斑驳,裴怀之身后那几扇骨节窗透出的景色还未丰盛,阿笙刚进屋子便见到案几上放着的两个盒子,一个方型,一个长型。
“问院首安。”
阿笙欠了欠身子便立刻冲到了案几前,裴怀之看到她这般言行无状,眉心不由跳了跳。
“这可都是我的?”
阿笙满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裴怀之念在今日这丫头结业,便并未斥责她。
今日阿笙与几名学生都有赏赐,但人家得来的是各部的举荐信,唯有阿笙的是一小箱子的银票,裴怀之着实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赏赐有些丢人,所以才将人唤了上来。
裴怀之留意到阿笙并未第一时间打开那个小盒子,而是拿起了那个长型的。
果然像裴钰说的,她并非是为了钱而要钱。
“这是什么?”
裴怀之示意她打开,“这是家主托我给你的结业礼。”
闻此,阿笙愣了愣,然后故作自然地问道:“他不来么?”
裴怀之并未听出她这话有什么问题,道:“家主有要事。”
阿笙听到这话,心中到底有些失落,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浅浅应了一声,而后打开了那个盒子,印入眼帘的东西让她有些茫然,她将那长条形的木块取了出来。
神色微眯地看着裴怀之,“戒尺?”
说完还拿在手里晃了晃。
裴怀之并未打开过那盒子,初次见到也不由愣了愣,裴钰送礼怎么会送这个东西?
“这什么意思?”
裴怀之轻咳了一声,道:“家主这定是要你‘以慧为戒,时时自省’。”
阿笙觉得有的时候文采是个好东西,由得裴怀之胡诌。
“不管这是什么,家主有话让我带给你。”
阿笙洗耳恭听。
“那盒子里的银票你若一年之后能连本带利奉还,拿着这把……慧尺,便有机会重新向裴氏提一个要求。”
阿笙并没有在意裴怀之强行给这把戒尺改的名,而是莫名的有些生气,原本她以为自己与裴钰好歹算是朋友,如今自己结业邀请于他,他不来便算了,带来的东西还满满的教训意味。
阿笙微微皱了皱眉,音色冷淡道:“连本带利?”
“是。”
“利息怎么算?按钱庄的算,还是按暗庄的算?”
听出阿笙语气中的不快,裴怀之正要开口却对上阿笙微蹙的眉目,这么久以来倒是第一次见她真的生气。
“他在我这放贷呢?”
阿笙本就伶牙俐齿,裴怀之被她这么一问倒是问懵了。
原本裴钰的意思是若将来阿笙反悔了,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但又怕她觉得伤了尊严,才提了利息,却没想到她会想到别的上。
见裴怀之也回答不上来,阿笙又拿着那戒尺晃了晃,裴怀之下意识躲了躲,若不是他想着自己好歹是院首,阿笙不能对自己动粗,看她这副模样,当真以为是要吃了自己。
“我外祖母和外祖父都在,这个东西,我拿这个回去窦家的人要怎么想我?”
阿笙是当真急眼了。
“你这,我……”
饶是裴怀之也想不出来理由为裴钰辩解,这送什么不好,送个戒尺,还不如不送,到头来难为的是他。
阿笙看着裴怀之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这不是他的意思,自己与他为难也没用,复一把抓起那戒尺,抱着另一个盒子大步离开了楼内。
走过转角,阿笙的眼眶微红,她如何不懂这戒尺的意义。
这是他希望她谨守与裴氏、与他的距离,莫要越界。
阿笙走了两步,觉得胸口闷闷的,但更多的却是生气,她看着手中的戒尺,自言自语道:“回去就把你供起来,日日三省,莫要想一些自己不该想的。”
裴怀之老远还能听到阿笙骂骂咧咧的声音,待到她当真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
此时竹帘晃动,来人一袭月色明空服率先踏入屋内,一双丹凤眼尽是风流,此人正是近日京中众人都在议论的宗亲王。
宗亲王离开怀阳封地应召入京,这位闲散王爷从前不参与夺位,现在也无心大权,倒是最让皇帝放心,此次入京必有重任,因而京中不少权贵都想与之结识一二。
宗亲王身后跟着进来的便是一袭青山藏峰服的裴钰,他以玉冠束发,眉目流转间似月冕华照,淡雅温润。
裴钰见裴怀之一脸无奈,倒是有些诧异,而后看向案几之上不见了的东西,问道:“阿笙来过了?”
裴怀之这才将阿笙负气离开的场景说给裴钰听。
宗亲王听到“放贷”二字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裴钰听完,问道:“你未将后面的话说与她?”
裴怀之愣了愣,这才一声“哎哟”,裴钰的话还有下半段。
若是阿笙一年后想法未变,则可以凭着那把戒尺去裴府换取别的赏赐。
裴钰给了阿笙两全的选择,无论哪一个他都尊重她。
裴怀之被阿笙给吓着了,完全将后面的话忘了。
“不过家主,你为何送人家一把戒尺?那丫头看着气得可不轻。”
裴钰缓声道:“那戒尺是我当年结业之时,先太傅送与我的,‘非己所安不加于物,即是持圣贤戒道’。”
这话出自《荀语·戒道》,裴钰这是将自己当年结业之时恩师所赠又赠给了阿笙,这是他对阿笙的认可,但显然裴怀之并未及时意会到这一层意思。
裴钰此时方觉自己这礼物送得太深奥,便想着将来再与阿笙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