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微热,摇晃的马车之内,阿笙低敛着眉目,细细看着手中的文典。
清风撩动着她一缕耳发,那是仿似能吹进眼底的温柔。
她手中的是当年他们一同去往西州译注的经典,这些年她都没有再完整地看过。
前日里,帝京得到西州来的消息,圆觉智者在启树园圆寂。
得闻这个消息,阿笙不由想起了那片绿荫华盖的园林,和那位博学如渊的老者。
不过一面之缘,阿笙得闻这个消息还是难免失落。
她都是如此,不知那人当作何感想。
自沈自轸入中枢阁以来,阿笙便未见过他,虽是如此,窦远胜每每归家都会讲许多有关沈自轸的事。
他虽是在谩骂声中走入央国权势最高的殿堂,但却凭着自身的才华坐稳了当前的位子。
如今前朝之人依旧对皇帝偏听他一家之言而对他不满,但却没人会质疑他的能力。
在他的支持之下,不少清流文士在淮南创建了民社,依照明德堂的路子,寻摸着一展抱负的前路。
而民意阁还专门派遣官员,定期听取民社的谏言。
只是这一次,却无人再提彻底整改恩科制度一事。
毕竟清风馆的案子几乎在刑部成了悬案,到底是查不到凶手,还是无法彻查,无人得知。
这一次清流一派学到了教训,羽翼未丰之时,不要善动世族利益。
众人皆知,时候未到。
天光在纸张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几分晃眼。
小桃劝过阿笙几次,这般读书伤眼,她却从未听过。
登上车驾,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她便卸了那一身的劲儿,跟软骨头一般窝在软垫上,翻看着文典,有时看着看着,还能瞌睡一小会儿。
良久,马车才在万象商会前停了下来。
每月商会都有例行的聚会,旨在相互通晓各行的消息。
而窦盛康如今已将掌印交给阿笙,除了他创会成员的身份外,窦氏商行在商会中的执行权也到了阿笙手上。
如今万象中,阿笙一人便占了两席。
面对一屋子都堪为自己长辈的商会成员,阿笙浅浅见了见礼。
“如今祖父身子亏欠,才让晚辈占了这上首的位子,还望各位叔叔伯伯见谅。”
阿笙一个晚辈要坐上白会长身旁的位子,有些礼数还须全了。
席间众人罢了罢手,纷纷回礼。
“既是代行,你便有资格坐这个位子,且坐吧。”
还是白老爷子发话,阿笙才坐得安稳了些。
阿笙刚坐下,便见左手往下第四个位子空了出来,就连茶盏也未布置。
见她盯着那在看,白老爷子不由叹了口气。
“那是金岷铁矿的张家。”
“朝廷前些时日正式搬令,要实行盐铁官售,张家这铁矿如今正在与朝廷谈交接和补偿之事。”
说到这白老爷子不由叹息。
“他家这营生便算是断了一大半了。”
即使如此,自然在万象也就没有资格再得一席了。
金岷铁矿的这个张家阿笙也是熟悉的,与她同上寒州的张苒苒便是出自张家。
据阿笙所知,张苒苒如今正与寒庆合作制器之事,张家落寞倒不至于,只是这个营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
张家的铁矿也给了张氏三代人的富裕,如今朝政一变,说散便也就散了。
接着,阿笙便与众人分享了如今商队在北大陆一行的消息。
其实瞰卫给她的消息很准确,所以此番满乘而去的货物几乎不愁没有买家,这初航算是成功了一半。
阿笙以行动证明自己此前所言非虚,她能得万象的一席,是实至名归。
但她却还是仔细听取了席间诸位前辈的建议,一直在想着怎么改进航道的路线,怎么将航诸国的商贸更好地连接起来。
白老爷子静静地看着阿笙,她始终端持着谦和的态度听取各方的意见。
哪怕其中亦有几人纯粹是为了彰显自己多活那几年的经历而大放厥词,她亦听得仔细。
她这个年纪便能在商贸上有这番成就,却丝毫没有自满自傲,足见其教养良好,白老爷子看她是越看越喜欢。
怎么自己家就不能出一个这么争气的?
可惜他家那些都不成器,否则他还能有那个底气与窦盛康提一提联姻之事。
白老爷子心中这一比较,就越比越气,当即招来仆从让家里那几个小子今日必须回家听训,否则他这口气当真是咽不下去。
一旁郑氏水业的执掌人看着白老一脸严肃地对仆从交代几句,待到阿笙回看他的时候,又端起了一副慈祥的笑意,这变脸的速度堪比翻书。
不止白老爷子,这席间不少人都端着温和的笑,细听阿笙的话。
从前商会的聚会,各家为了争那一点利益可少不了面红耳赤的场面。
但今日,这群大老爷们儿听着窦氏这小姑娘温软的话,都跟看自家争气的闺女一般,频频点头,偶尔给出意见。
这场面实属难得。
阿笙讲到最后,发现众人只是端着笑看着自己,她便缓缓收了声。
她看着众人嘴角都快要咧到脸上的笑,一脸的莫名。
倒是一旁的郑家主率先开口。
“笙笙啊。”
这句称呼带着亲昵,但阿笙知这里的都是自己的长辈,因此也应了下来。
“可有议亲啊?”
他这话一出口,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
郑家主见此,眼中有光,“我家那几个小子……”
他这话未说完,便见席间众人的目光全都扫了过来。
这一句跟惹了众怒一般,他不禁挑了挑眉。
最后倒是白老爷子出面打了圆场。
聚会结束之时,阿笙几乎是逃一般地溜出了商会,然而小桃没她动作快,被人留了下来,怼着好一通问有关阿笙的事。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这些在各行叱咤风云之人,得罪也不敢得罪,只能垂着首一一作答。
白老爷子看着这群人不值钱的模样,不屑地哼道,“有本事找窦老头问去,为难一个小姑娘家的。”
此时也不知是谁收着笑,反呛了一句,“你家里但凡有个争气的,早去了不是?”
这话把白老爷子噎得够呛,他甩了甩衣袖懒得跟人计较。
倒是一旁的郑家主此时正色走了过来。
“窦家丫头的航船既然能过寒庆,咱们是不是也得计划上了。”
闻此,白老爷子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毕竟那偌大的水道,总不能只有阿笙的船只能过。
漕运北上这条路不能被一家吃尽。
“我找个机会先去窦府,探一探窦老头的口风,看看他们与寒庆那边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笙窜了出去才发现小桃没有跟上,她见天色还早,便吩咐马夫在那等着小桃,自己理了理衣袖,打算先去前面的果子铺买些零嘴带回家。
她刚走没几步便见不少人频频驻足望向主街的方向。
阿笙跟着也探了探,只见一队人马自南城门的方向驶来。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正行驶在队伍中间。
四匹雪蹄宝马齐驱在前,天光之下,马匹毛色油亮,似有珠光。
低眼便能看到马车的轮轴处刻有一轮弯月,看着与南齐皇室的标识有些类似。
华顶宝盖因坠饰繁复,本该只做内城代步,如今却用以远行,足见主人家的富贵。
微风撩动着纱帘,露出一个柔美的侧颜,惊鸿一瞥却让不少驻足之人仿似都忘了呼吸,再欲看多的一眼却又被纱帘遮了个严实。
阿笙在人群中未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径直往一旁的果子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