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之时,天光直射王殿之内的九龙壁,凝成金龙五爪的锋芒,一霎那的光倒是有几分刺眼。
辛栾敛了敛眉目,以缓眼中的不适。
他抬眼看向大殿之外齐跪的百官,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大朝会之上,文史、中枢乃至军机三司当中数十名官员谏言,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勿将一国武力用于本国的子民。
面对众臣的劝阻,轩帝却是大怒,直言若要跪便去殿外跪着。
无皇帝赦令,至今那几十名官员还跪在殿外。
这个时节的阳炎未褪多少,尤其正午,最是炙热。
眼下已经有五人因不敌炙烤而倒下,被内官纷纷抬了出去,用冷水泼醒了又跪回来。
纵是这般场景,轩帝却还是未置一言。
如今在皇帝眼中,但凡违逆于他的便都是世族之人,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在皇帝的心中已无纯臣。
辛栾不由想起了先帝在世之时曾说过的话。
孤王难守江山。
他抬头看着高悬的赤日和其下摇摇欲坠的臣子,今日,但凡有一人因规劝帝王而丧命,轩帝便彻底失了人心。
念及此,辛栾锦服下的手不由握紧。
“来人。”
身旁的小内官躬身走上前来。
“送各位大人回府。”
小内官愣了愣,不由开口道:“但是圣上并未下令……”
辛栾长呼了一口气,厉声道:“送各位大人回府!”
辛栾侍奉过两朝帝王,他的话小内官们不敢不从。
于是,众人上前,将那些跪的已然虚脱的臣子扶了起来,好几个人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最后是被人抬回了府中。
待众人一一被送走,辛栾仍独自一人站在王殿之前,他打直了脊梁,而后缓缓取下头顶的四方帽,等着皇帝的盛怒。
午后,阿笙小憩了片刻,妆发尚未整齐便被小桃唤了起来。
“姑娘,合德公主亲自来寻。”
阿笙听闻此名,当即坐了起来。
自合德病后,阿笙便甚少见她,听闻她被皇帝夺了权,如今多在家修养,怎会忽然来寻她?
阿笙再见合德却是比上次见她气色更好了些,但她却是满面的愁容,见到阿笙便开口道:
“我实在是无法了才来寻你。”
阿笙命嬷嬷们先行退下,又让小桃去准备茶水,复才请合德在庭中坐下。
这处凉亭本是她为了那一池鱼儿建的,此刻倒正是清幽。
“今日百官劝阻,父王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合德低敛了眉目,眸色中似有水光。
“辛内官为免臣心疏离,违抗圣命将人放走……”
合德的声音顿了顿。
“片刻前,他已被父王公开杖毙。”
庭内凉风幽幽,阿笙尚记得那位和善的内官,总是一人静候在帝王殿外。
“父王如今已经铁了心要以武力强逼江淮低头。”
“但若皇权当真挥刀向世族,一切便是覆水难收。”
“皇爷爷曾经说过,武力是皇权最后的手段,却也是一个鱼死网破的法子。”
说到这,合德拉着阿笙,一字一句道:“你可还有办法可以阻止父王?只要你能说得出,我便尽力去做。”
阿笙看着合德满是祈求的目光,收回了神色。
“殿下,我非神仙,事已至此,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阿笙此话一出,合德眼中的光渐暗了下来。
阿笙不由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贵比东宫的公主时,她是那么的神采飞扬,让华清斋的儿郎为之心醉。
但眼前的合德,早没了昔日的精神,满眼尽是疲惫。
她这不算长的前半生为了她的父王和央国而蹉跎太多了。
此时,小桃将茶水呈了上来,阿笙亲自为合德斟了一盏茶水。
烟气升腾,茶香四溢。
但亦如风华宴那日一般,合德依旧未动一口,她见阿笙已然无话可说,眼中神色亦是淡了淡,而后起身便带着嬷嬷离开了。
小桃看着合德离去的背影,不由道:“这位公主殿下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着又看向那一盏茶水,那是谢琳琅带来的新茶,很是甘润。
“可惜了这一盏茶。”
阿笙执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琳琅这茶还真不错。”
说着便将那一盏合德未动的茶水递给了小桃。
“不嫌弃你家姑娘的手艺就尝尝吧。”
小桃扁了扁嘴,“姑娘这是将人家不用的茶水赐予我?好生小气。”
阿笙闻此,却并未生气。
“我早知她不会饮这一盏,一开始便是给你斟的。”
闻此,小桃甚是欢喜地接过茶盏,学着阿笙的模样浅浅抿了一口,很是沉醉。
阿笙见她这模样不由失笑。
她将杯盏放下,转身便抓起了庭边放着的鱼食,逗弄着一池的鱼儿。
为了防止她再乱投喂北渊背麟,嬷嬷每日都会定量在池边放置专门的鱼食。
阿笙撒了几粒进去,逗得鱼儿四窜。
她观着一池活水,微沉了眉目。
其实轩帝的做法并非不可行。
世族之权对于天家而言如附骨之蛆,唯有刮骨才能疗伤。
因此方法很简单,只要他能杀尽江淮百家,便能收拾了霸占央国百年之久的世家大族。
但问题是,他杀得了么?
但凡杀不尽,轩帝便是抱着自己的头颅坐在那皇位之上。
他并未选择在对的时机用上对的方法,一步错,步步错。
也因此,面对合德的求助,阿笙选择了默不作声。
窦氏如今两立府门,长房选择了天家,阿笙却不愿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今独善其身才是长远之策,但要想独善其身却不是那么容易。
此时她不由想起了沈自轸的提醒。
窦知进将窦氏的粮食卖给了北胡,这笔买卖虽非窦氏本意,但却是阿笙亲自批下的。
这一处隐患,她不得不防。
“祖母可起了?”
“刚见到伺候的人端着洗漱的东西去了老夫人那边,应当是起了。”
听闻小桃这话,阿笙将手中鱼食尽撒,而后去了安氏的院内。
彼时安氏午休刚起,孙嬷嬷正在为她束发。
嬷嬷巧思,将金丝盘扣做成了发饰,小小的两枚便尽显精致。
阿笙见安氏心情不错,她缓了缓,对安氏道:
“祖母上次去上陵玩得可开心?”
上陵有裴老夫人,还有金氏的安排,安氏自然是开心的。
阿笙拿起妆台上的碧玉珠串,亲自替安氏穿戴上。
“不如,祖母再去上陵待些时日?”
听得阿笙这般说,安氏微微蹙了蹙眉,她转身看向阿笙,细细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笙缓缓摇了摇头。
“只不过孙女要处理一些事,若是您在这,我施展不开。”
安氏静静地看着阿笙的神色,见她目中尚带三分温和,不像临难的模样。
“好,我听你安排就是。”
得了安氏这话,阿笙当即吩咐仆从去信上陵,托裴老夫人照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