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水校尉韩说的娴熟指挥调度下,廷尉府的护卫们各守岗哨,各司其职,各级职能机构照常运转,秩序照旧。
月光下的院心,恢复了平静,华歌却已是冷汗淋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门,东张四望,瞧见院墙的角落里还躺卧着一人,那肯定是古布,不知是死是活。
不经意一瞥时,发现隔壁的房门口挺立一人,赫然正是铁武!
刚才的那一幕,不仅仅令威风凛凛的护卫们一个个满腹狐疑,就连躲藏在角落里观战至此的华歌看在眼里,难免也是大惑不解……
莫非,这个糟老头子就是传说中的廷尉?
传说,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廷尉大人?
前日,听师父铁武讲过的,廷尉大人尊姓为“尹”,大名为“齐”,尹大人尹齐。
须知,现任廷尉大人尹齐,是茌平人,廉洁奉公,倡行仁政,果敢刚毅。初为御史大夫张汤麾下的刀笔吏,深受张汤赏识,举荐升迁至御史,官至廷尉,当朝九卿之一,掌管大汉刑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高官巨吏!
狭路相逢之夜,戏剧性变成故旧相逢之夜。
剑拔弩张之夜,轻描淡写成春风化雨之夜。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花明柳暗之夜,热情好客的廷尉府,焉能如此待客之道?
月光下的墙角,横七竖八的斜躺着一个人,似乎大煞风景,廷尉尹齐亦觉得有点碍眼,示意韩说派人抬走,得令之后,韩说让两个护卫把人抬到了门口的屋檐下。
宁成却不放心,慎重其事相告:“尹大人,此人是案犯,下官追踪多时。”
尹齐毫不介意,大大咧咧担保:“宁大人放心,管叫他插翅难飞。”
等护卫们走后,华歌赶紧抽空探望,看见确实是大师兄布,还活着,只是面如淡金,牙关紧咬却眼神呆滞,他浑身瘫软,根本就不能动弹。
相距咫尺之遥,铁武不为所动,他神色警惕,始终注视着院内二人在谈话。
尹齐兴致勃勃,殷勤相邀:“宁大人,今日难得一聚,何不小酌几杯?”
宁成有点疲惫,婉言谢绝:“不敢当,今日天色已晚,惊扰了尹大人,实在过意不去,还是改日再饮如何?”
“哎,宁大人,”尹齐握住宁成的手,舍不得放开:“你我同朝为官,袍泽之谊,形同手足,岂能如此见外?”
宁成踌躇不前,并非盛情难却,他曾经深受廷尉尹齐的提携之恩,如今尹齐身居要职,位列大汉朝廷三公九卿之位,比他这小小的都尉之职要高出几座大山,若当场扫了廷尉大人的雅兴,岂非敬酒不吃吃罚酒?
尹齐扬眉一笑:“也罢,熟不讲理,”回头命令韩说:“就在此院内摆设宴酒,为宁大人接风洗尘吧,快去!”
韩说领命而去。
“哎呀,愧不敢当,”宁成虽为毒豹,耍起斯文来却更顺溜:“公务在身,岂能饮酒?”
“放心,人在我廷尉府,不会少一根汗毛。”
“多谢尹大人,只是,天色已晚矣。”
已近午夜时分,尹齐抬头仰望,浩月当空,顿时兴致更浓,哈哈一笑:“今夜,你我难得一聚,既然天色已晚,只叙旧情,不谈公务。”
彼此寒暄之间,院心已摆好了案席,殷勤相邀之下,宾主入席就坐,尹齐品茶饮酒时,随意瞥见旁边伺立着的马夫和厨子二人,不禁哑然失笑:“上官将军,辛苦了。”
上官桀赶紧施礼:“尹大人,此乃卑职份内之事。”
“上官将军忠肝义胆,将来必成大器。”
“尹大人过夸了。”
“只是……”尹齐瞧了瞧上官桀的衣装,干笑一声:“我这小小的廷尉府,请不起身价如此高贵的马夫啊?”
众人听了,有的被逗笑,廷尉大人的幽默,暂时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上官桀自我解嘲,低头瞅了瞅一身破烂油腻的衣服,笑得有点尴尬。
尹齐见厨子还是蒙面肃立,笑道:“这位厨师做的饭菜,谁人敢吃?”
宁成赶紧吩咐厨子摘下面纱,并且赔笑致歉:“此人名为暴胜之,”他回头下令:“还不向廷尉大人谢罪!”
暴胜之不敢大意:“参见尹大人,今日多有得罪,望大人包涵。”
“哎,免礼免礼,何出此言?”尹齐大度相邀:“来来来,不必客气,诸位辛苦了,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席间共饮,宾主融洽,谈笑风生。
宁成已经五六十岁了,须发斑白,比尹齐年长十多岁,因为官职高低,不得不满脸堆笑,恭敬有礼,其实心里确实有点按耐不住了,几次切入主题,想带走人犯,都被尹齐轻描淡写的推脱了,宁成不是不敢发作,只是不能撕破脸皮。
如此僵持消耗着,肯定是如坐针毡。
诚然,夜长梦多,越在廷尉府逗留,越是对他们不利。
上官桀忧心忡忡,确实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插话:“二位大人,天色已晚,是否……”
宁成好像没听见,低头慢慢地喝茶,仔细品味着。
尹齐斜视上官桀,似笑非笑的问道:“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乎?”
“尹大人,恕罪,”上官桀赶紧解释:“今夜,我等贸然造访,愧不敢当,”他凑近一步,殷勤的赔笑:“明晚,卑职在翠云楼设宴,赔礼谢罪,大人可否赏脸……”
“这又是何苦呢?”尹齐大度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他盛情举杯相敬:“宁大人,不如你我在月下小院,品茶吟诗,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下官能奉陪尹大人赏月品茶,真是三生有幸啊。”宁成手捻白胡须,脸上笑得就像眯弥猴,他溜须拍马的功夫,并不比武功差多少。
“人生难逢知已,你我可谓机缘巧合,在此赏月品茶,岂不美哉?”
“下官岂敢高攀,尹大人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勤于国事,尽职尽责,真乃朝廷之幸,百官之楷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君子小人,贵贱通吃。
尊者贤哲,衙门高官贵宦,市井豪客商贾,若马屁拍对了地方,谁都乐意,何必拒马屁精于千里之外,何不独享吹牛拍马之荣?
古往今来,无论君子小人,谁不爱颜面?谁不爱荣耀?
守侯在侧的上官桀和暴胜之却二人不为所动,虽然恭谨伺立,眸光含笑,其实哼哈维诺,虚与委蛇,甚至有点装聋作哑,满脸陪笑后,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话可投机,尹齐满意神色,溢于言表。
卑躬曲奉,宁成不露声色,妙语如珠。
倦于应酬,纵然言不由衷,上官桀和暴胜之二人的脸色由衷,心中不意。
君子看众人,人人都是君子。
尹齐大度而热情,不记尊卑,频频邀请二人入座品茶。
小人看众人,个个都像小人。
上官桀和暴胜之,担当不起,频频作揖辞谢大人盛情。
官场上有官场的规则和秩序,这里也是官场。
上官桀暴胜之各怀鬼胎也罢,尹齐和宁成逢场演戏也罢,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不是喜欢就可以做,不喜欢就可以不做。
倚门而偷窥,华歌感到滑稽,又觉得有点无聊又乏味。这伙人究竟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喝茶,夸夸其谈,他确实没兴趣再看下去。
双方的言辞,谦虚得体,与其说是调侃戏言,不如说是藏锋于谐。
只是,这种谈话引来了华歌的瞌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