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宫住下的第四天,简程听说了皇帝临时传召霍格皇子的事情。
当时的他正晃荡去了卡洛的休息室,然后毫不见外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挑眉问他:“你说有没有可能,霍格殿下即将成为新的储君?”
卡洛不回答。
他直言:“简程先生,我不想揣测这些事情。”
简程半撑着头,无所谓道:“揣测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反正这里就我们两个,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他很闲,闲到有些无聊,在萨维尔帝国好吃好喝待着的这几天简直无事可做。
卡洛默默地看着他,但就是不说话。
被这么强烈的谴责视线注视,简程没撑多久,逐渐感觉如芒在背,顿时妥协:“……行行行,知道了。我不问你了,行吧?”
卡洛舒了一口气,心情也轻松三分:“我职责所在,感谢您的体谅。”
体谅归体谅,简程只是答应了不问,但没说要走。
因为身份特殊,卡洛没什么立场和资格“请”身为贵客的简程离开,只好把他视作空气,然后开始整理自己一天的公务。
简程看起来也消停了。
嗯,看起来。
过了一阵,这个无所事事的星际雇佣兵冷不丁又道:“所以,以后要称呼霍格殿下为王储殿下了?”
卡洛:“……”
不是说好了不问吗?
叹气.jpg
宫廷侍卫长突然站起身,绷着脸道:“我该去巡逻了,简程先生,恕不奉陪。”
简程沉默一阵,意识到自己真的没办法从卡洛的口中套出任何话,于是摆摆手说:“好吧,不为难你了。”
侍卫长伸手一捞,把军帽戴好,量子枪别在了身侧,对着他微微躬身后,近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简程的身边。
离开的速度很快,几下子就看不见人影了。
简程一摊手,心情有些微妙:“……真是的,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在这里待了数十年,都快把自己活成什么谨小慎微的木偶了。
已经离去的卡洛注定不会给他答复。
*
王宫的花园花朵四季常开,象征紫色的花朵占据了大多数的地方,但还有一小部分其余的颜色。
在王宫住下的第六天,无聊到已经开始数花园共有多少朵白花的简程终于得到消息——皇帝宣布了新的储君。
简程得到内部消息,说是皇帝紧急召见霍格的那天晚上罕见地发了大火,整个王宫气氛紧绷,只有他像个无所事事的王宫街溜子一样来回晃荡。
偶尔遇见花园散步的王后,问及这件事时,惯常以温婉大气优雅等形象示人的王后都有些神色勉强。
简程猜测:八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一个星际雇佣兵,对这些王宫里的风云诡谲兴趣寥寥,没问出什么来,瞬间就能转移走注意力。
主要是——
他也确实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就因为十二年前接下了雇主的委托,现在的简程代雇主享受了一把“萨维尔帝国座上宾”的待遇,咋舌惊叹的同时,当然要抓点紧好好享受。
他可没雇主那个能力,走一遭好运已经是很难得了。
而当他备注了“亲爱的大款”的雇主发消息催促时——
【简程】:别急嘛亲爱的,毕竟萨维尔确立新储君还是需要时间的。
【亲爱的大款】:你再喊一句试试。
【简程】:……
糟糕,最近几天过得太滋润,有点飘了。
简程想了想,干脆死皮赖脸一错到底。
【简程】: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亲切,我们都认识十二年了,你能用的人可没几个像我一样忠心啊,亲爱的雇主~
【亲爱的大款】:等萨维尔王室的实验体送到了,我也不介意在研究精神力的相关课题时,额外看看该如何利用精神冲击对一个普通人类进行洗脑,进而达到控制的效果。
【亲爱的大款】:这项成果专门用在你身上怎么样?
【简程】:……
【简程】:我错了,雇主小姐。
*
三两句交代清楚此刻萨维尔现状,简程那位亲爱的雇主下线的速度比谁都快。
简程没再见到那位忙碌的宫廷侍卫长,不知道是对方刻意躲着自己,还是对方真的忙碌。
因为储君新立,依照传统,王室需要把这件事昭告整个萨维尔帝国。
这需要时间。
期间简程见到那位新任储君的霍格殿下,对方志得意满,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霍格注意到他,理所当然地打了个招呼:“简程先生,近来可好?这里住着还习惯吗?”
——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帝国主人,身份适应的非常快。
简程的心情有些微妙,看向这位骄矜的皇子时,他的眼中不自觉透露出几分就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怜悯。
霍格心情好到出奇,又喊他一句:“简程先生?”
简程回过了神,半晌无意识道:“好,很好,好多年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了。”
霍格笑:“那就好,我还生怕贵客住着不习惯。”
这种时候,霍格好像真的摆脱了私生子身份带来的耻辱感,他保持着自己所学到最好礼仪,努力摆出王储的架子,倒是真显得身份尊贵了许多。
“倒也不必如此谦逊,王储殿下。”
这一声“王储殿下”,可谓是喊到了霍格的心坎上。
他看向简程的眼神顿时更满意了几分。
两人天南海北地攀谈了一阵子,简程环顾四周,突然说:“您那位经常跟在身边的幕僚呢?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他?”
霍格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伊索斯……”他有些勉强,“谁知道他在忙什么。”
伊索斯以前也有一连离开好几天的经历,外出办事情非得已,可总会提前跟霍格说好时间。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在晚宴格薇尔被押送离开之后,霍格就再也没见过伊索斯的影子。
给伊索斯的光脑发消息,显示的也一直是“未读”,吩咐人去找伊索斯的位置,得到的结果也是“找不到”,好像这人又去了什么偏远的星球办事情,但却去得太急,也忘了告诉霍格。
简程擅长察言观色,见霍格面色不佳,干脆地转移了话题:“殿下,今天天气挺好,要去喝一杯吗?”
他随口一问,霍格想着伊索斯的事情,心不在焉地拒绝:“不用了,简程先生如果实在想去,可以叫兰诺和菲娜一起。”
叫八岁的双胞胎孩子喝酒?
简程眉梢微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霍格没有认真听。
但他还是应下:“好,那我找另外两位殿下说说话。”
这个王宫里没几个可以聊上天的。一开始的格薇尔倒是算一个,但是格薇尔被抓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是处决日。
后来的卡洛也可以说上两句,但卡洛信奉不该问的别问,不愿意跟他侃萨维尔王室。
走了一圈,除了确实好到没话说的贵宾服务之外,简程甚至觉得有点闲了。
他还真就溜达着去找了兰诺和菲娜。
那对年仅八岁的孪生兄妹位置并不难找。
拉住一个机械问一问,就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于是——
两个小朋友结束了一天的课程,踏着天边的暖橙色的夕阳光走在王宫花园的小道上时……他们被一个浑身上下充满硝烟气息、看着不是很像好人的星际雇佣兵给堵住了。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简程的脸上,以高挺的鼻梁为界限,把男人的脸分割成了明暗相对的两边。
雇佣兵坐在不远处,半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身上,指尖一点一点地打着无言的拍子,慵懒随性的同时,又无端透露出几分危险。
他看着两个小朋友,好像已经等候了多时。
兰诺:!!!
小朋友很有警惕心地扯住妹妹,然后猛然后退了两步,紧绷的精神力蓄势待发。
菲娜其实并不害怕。
她从哥哥的身后探出头看了简程一眼,平静地开口:“简程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兰诺紧张道:“陛下已经立下了储君,你要找,也该找霍格才对!”
简程挑眉,三两步行走到兄妹俩面前,然后蹲下身来:“我遇见了王储殿下,可是他让我来找你们的。”
“两位殿下,我很无聊啊,还有几天就要启程返回第三星系了,我看你们也没怎么出过王宫,要不到时候和我一起走啊?”
是诱哄的语气,活像个图谋不轨的人贩子。
兰诺警惕地护着妹妹又退了一步:“这也是霍格说的?”
“我诚心诚意邀请你们去玩,跟王储殿下有什么关系?”
“不去。”
“不去!”
兄妹俩异口同声。
简程:“为什么不去?你们不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
“当然好奇。”菲娜很是坦诚,“但是我们不能跟你离开,霍格没了,储君必然在我和哥哥之中选出来。”
“要是跟你一起去了,我们能不能回来还得看你背后那个家伙的人品。”
简程心下惊诧。
这种话被两个小孩子说出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小小年纪……居然明白这些?”简程哈哈大笑,乐得直不起腰来,“还挺警惕的……有玩伴吗?”
“不需要。”兰诺答,“我有菲娜就够了。”
“这可不行。”雇佣兵摇头,“没有玩伴的童年可没什么滋味。”
菲娜探头问他:“万一长大之后玩伴抓着对我们的了解投靠了政敌怎么办?”
“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简程反问。
“那倒不是,只是有点担心会成为下一个霍格。”
菲娜不会说谎,也明白简程是知情者,所以说起这话来毫不犹豫,“伊索斯对他并不忠心,只有他傻傻的,现在还没看出来。”
这个简程倒是不清楚。
正常人听到这里都该假装自己没听见,以免被卷入什么糟糕的纷争中,但是简程不同。
简程不在乎。
有瓜可以吃,星际雇佣兵干脆和两位小朋友在小花园里约了一个小小的下午茶——虽然有些过于晚了,但也没关系。
他给两位小殿下都倒了杯红茶,然后满怀兴趣地开口:“请讲。”
兰诺还是没放下戒心:“为什么要告诉你?”
简程想了想:“因为我好奇?”
“可是我们没有义务,也不想说。”
“我是贵客嘛,一点小小的要求还不能满足我吗?”
“你……你太无赖了!”兰诺气极。
简程又被逗笑,半天才收敛了放肆的笑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
三两口牛嚼牡丹地品鉴完之后,他才终于说:“真的只是好奇,我一个星际雇佣兵,这次之后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来萨维尔王室了,好奇一点王室秘辛怎么了?”
“更何况,今天见到霍格殿下,问到伊索斯,殿下的脸上的可不怎么好。”
这话倒是引起了菲娜的注意。
她歪了歪头:“伊索斯又做了什么事情?”
……又?
简程道:“我猜测是办什么事离开了好几天,没一点音讯。”
此话一出,两个小孩沉默一瞬,然后齐齐恍然。
兰诺:“啊……原来是这样。”
菲娜也点头:“真是意外,还以为伊索斯陪着霍格这么多年,他会产生几分不忍心呢。”
“两位殿下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简程故作苦恼,“我对萨维尔了解不多,实在听不明白。”
看在他带来这个消息的份上,兰诺挑着能说的告诉他:“伊索斯是叛党公爵的孩子。”
“霍格成为了储君,很快就要去第三星系,如果伊索斯想要复兴家族的话,就不能再指望霍格了。”
简程摸摸下巴,“原来如此啊……”
真这么简单?
但看着两位小殿下笃定的神色,似乎背后的原因确实就是这么简单。
但总归简程也是来闲聊的,等天色彻底黯淡,他起身,挥手和两位兄妹俩道别。
霍格被宣布成为储君的第三天,皇帝召集了许多人。在场的有卡洛、两位小殿下、简程,以及……销声匿迹许久的伊索斯。
霍格刚踏进门,就看见已经站在现场的伊索斯,他心中一喜,随即升起浓浓的不悦:“喂,伊索斯,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伊索斯语调浅淡,倒是答了:“扫墓去了。”
“……扫墓?”霍格想了想,话不过脑就说,“可是叛党不会立墓碑啊?”
话出口的瞬间,他面色一僵,有点后悔却拉不下面子,小心地瞥视伊索斯一眼,却见他神色毫无变化。
“您说的对。”他回,“说是扫墓,我连父亲的尸体都没有,硬要说的话……最多也就算凭吊已故之人。”
谈及伤感的话题,明明伊索斯并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他说话的语调更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霍格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还是哑了火,心中有种莫名的懊恼。
简程隐晦地关注着他们的相处过程,想到几天前和两位小殿下谈论的话题,看向霍格的眼神顿时带上几分说不透的情绪。
在之后,皇帝到了。
帝国的掌权者环视一圈,把每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然后直入主题:“贵客要回去了,王储作为萨维尔帝国的下一任继承人,必须跟随贵客共同前往第三星系进行历练。”
简程挑眉,心道皇帝这话说得还挺委婉。
两位小殿下不说话,卡洛呼吸都放轻了,假装自己不存在。
只有霍格不解:“为什么?”
皇帝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告诉他:“王室还欠着一桩人情。”
……人情?
皇帝面露憾色:“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霍格终于后知后觉,他猛然看向伊索斯,妄图从那里得到一个回答,但是伊索斯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在场安静地就像一出默剧,霍格突然就慌了,“为什么……什么人情?陛下,可惜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天赋不错,就是太没脑子。”皇帝说,“这么多人在场,我明说了,除了因为那桩人情,还有一点,你对格薇尔动了手。”
霍格突然怔住。
他心存侥幸地喃喃反问:“陛下……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反对王室你们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进行竞争,萨维尔向来如此,格薇尔要是死在了那颗荒星,那就是她的命。”
皇帝的冷漠会平等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他拿出一沓卡洛上交的调查结果,铁证如山。
“但你偏偏要联络外星系的人。你应该清楚,即使格薇尔只是一个废物,但她只要还是储君,那就代表着萨维尔王室的脸面。”
“她可以死,但一个第二星系的小家族没有冒犯萨维尔王室成员尸体的资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倘若临玉在场,就一定能从中敏锐地联系到自己最开始遇见的那一大片废弃的机械垃圾——
事关王室威仪。
就因为那些机械的内部镌刻着王室的标志,所以哪怕是被倾倒在一颗荒星上废了十年,也没有哪个倒卖商敢把视野投向这些昂贵的废弃金属。
同理,王室可以接受自己的子女在储君的争夺战中死去,格薇尔可以和那些废弃金属烂在同一片地区,变成一具腐朽的枯骨,但绝不能被一个小家族拿走尸体去做研究。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皇帝不会当面讲出来。
说白了,还是因为宇宙污染。
霍格和扶家联手,甚至还从不知道哪里弄来了感染宇宙污染的星兽,这一点才是皇帝最终决定放弃他的原因。
立新储之前,皇帝趁夜传召了霍格,三两句套出他亲口承认投放过星兽,这就够了。
为了不被释律庭找上门来清算,投放感染宇宙污染的星兽这件事——绝对不能和萨维尔王室扯上关系。
霍格这下彻底开始慌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位置并非那么好,听皇帝意思,似乎他才是那个弃子。
这不应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陛下、父皇……父皇!我是储君,您亲自定下的……为什么——?”
“实际上,我的雇主只要求要萨维尔储君哦。”简程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说是萨维尔的普通贵族不一定流淌着神眷者的血,但储君一定是慎之又慎决定的血统纯正者。”
“私生不私生倒是无所谓了,雇主小姐不会在意的。王储殿下,我们要离开了。”简程伸出手,“来吧,如果你配合得当,倒是也有机会回来。”
简程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横态度。
“滚开!”霍格踉跄了两步,立刻拍开了简程的手,“离我远点!你这个偏远星球的贫民!本殿下也是你能碰的?!”
简程的笑容淡了下来。
“伊索斯!伊索斯……救我!你快想想办法……”霍格心中的不安趋于顶峰,只能茫然地退后两步,伸手抓住了伊索斯的衣袖,好像抓住了一截救命稻草。
他永远是这样,遇见什么事情,总是下意识寻找自己最能信得过的依靠。
伊索斯看向他,金色的眼瞳中无波无澜,就像一面没有感情的镜子,照着他惊慌失措的狼狈。
所以……为什么呢?
霍格对上那样的视线,一时怔住,有些茫然地松开了手。
“……伊索斯?”
“殿下。”男人叹息,“真是可怜。”
看似悲悯,却无动于衷。
事实很明了——霍格害了人,投放了占着宇宙污染的星兽,王室抓着这一点,顺带改换了筹码,要把他送去第三星系。
“您知道十二年前的事情吗?”伊索斯说,“简程先生帮助陛下扭转了战局,可不仅仅要了一颗星球。”
“殿下……”
霍格的眼前突然一阵阵发黑,他想尽力为自己辩驳,想说格薇尔根本就不值得他偿还什么,想说自己知道错了,想问为什么伊索斯没有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想怨恨一些人……可是话都没说出口,就骤然没了力气。
他只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伊索斯状若可惜的语调。
“……再见。”
是一句轻缓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