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姐很快恢复了,她走出去看了看,“没事了,他们没跟来。”
肖国庆不认识她,有些警惕的将周红梅护到身后,“你是谁?”
“呵呵,你们别害怕,我就是想买点东西,你包里有东西吧?是不是打算到黑市上卖?你这东西不少,一下子卖不完,还不如卖给我。”
肖国庆和周红梅相视一眼,他们带的东西是不少,但这人值得信任吗?要是来个黑吃黑,把他们交给革委会怎么办?
刀姐了然一笑,“不信我?走,跟我去个地方。”
她转身朝前走,肖国庆和周红梅愣了一下,跟在她后面,反正他们两个人,她一个人,他们不怕。
他们拐弯抹角,走了得有十来分钟,到了一个荒废的筒子楼,这栋楼年久失修,墙缝裂开,已经没人住了。
刀姐带着他们走进去,上了二楼,敲了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开门,是我。”
门很快开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姐!”
“嗯,进去。”
刀姐先进去,肖国庆和周红梅跟着进去了,门关上,两人眼前一亮,这里简直就是个杂货铺啊。
屋里摆着几张破旧的桌子,铺着报纸,上面放着很多东西,有大白菜,有糖,还有布,琳琅满目,很多。
刀姐环视一圈,“现在你们信了吗?我收东西,也卖东西,这就是我的货。”
他俩信了,周红梅看了一圈,问道,“没有肉吗?”
刀姐眼睛亮了,“你有肉?肉是最紧缺的东西,你有多少我收多少,还会给你个高价。”
周红梅从兜里掏出布包,“我有腊肉,还有腊肠,你要吗?”
布包打开,里面放了一段煮熟的腊肉和腊肠,刀姐拿起来闻了闻,“好香,是乡下自己做的老腊肉吧?”
“对,我婆婆做的,她是做腊肉的高手。”
“行,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肖国庆将包放下来,一样一样往外拿,腊肉,腊肠,大粗布,白面,晒的菜干,剁辣椒,杂七杂八不少东西。
拿出一样,刀姐的眼睛就亮一下,“乡下的东西果然更实在一些,味道也好,这些东西我们市里也有,但味道上差一些,我全要了。”
“那你能给多少钱?”
“你们要票吗?要是要票,就给你们二十斤粮票,再给你们四十块钱,要是不要粮票,就给你们五十。”
五十?
肖国庆和周红梅被这个数字给惊了一下,他们不在城里生活,不知道城里的物价,这么点东西就五十块钱了吗?够他们干七八个月了。
“不要粮票,要钱。”
“行。”
刀姐数出来五张大团结给他们,“拿着。”
周红梅拿在手里,两个人收拾了包要走,刀姐又叫住了他们,“哎,你们知道我为啥叫刀姐吗?”
“为啥?”
刀姐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因为我天天揣着一把刀,谁敢惹我,我就捅谁,你们两个也一样,出去了要是敢乱说,我也捅你们。”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什么都不说。”
刀子明晃晃的,两个人心里毛毛的,在黑市上混的人,都这么猛吗?太吓人了。
他们两个承诺了一顿,拿着钱走了。
刀姐跟了他们一段,看着他们回了家,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才再次回到了筒子楼,要不是看他们的包很大,一看就背着很多东西,她才不放心将他们带回去,收了一堆腊肉,也值了。
周红梅和肖国庆一路上心惴惴的,感觉有点不真实,这就卖了?还卖了五十块钱?
两个人进了屋,关上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肖国庆低声问道,“红梅,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说好那些东西给你家吗?怎么又都卖了?”
“不给了。”
周红梅有些意兴阑珊,躺到了炕上,望着窗帘上的大熊猫,憨态可掬的,又想起高阳的儿子亮亮,胖胖的,软软的,没见孩子之前不想,见了之后感觉很想,她也想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宝宝了。
肖国庆还在问,“怎么不给了?”
“哎呀,别问了!”
周红梅烦的很,“不想给就不给了!”
肖国庆也不高兴了,他现在不知道周红梅是什么意思,“红梅,你还想回来吗?你看这城里,其实也不怎么好,连个腊肉都吃不上,还得到黑市去买,跟做贼似的,还不如咱乡下......”
周红梅坐起来,目光直视肖国庆,“肖国庆,我要是跟你回去了,你能保证对我一辈子好吗?”
“能!肯定能!”
肖国庆感觉有希望了,他抓住周红梅的手,攥的紧紧的,“红梅,你相信我,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
“那我要是生不出孩子来,你还能对我好吗?”
肖国庆愣住了,“红梅,你怎么会生不出孩子来呢?你不要说这种话.......”
“你上次说,跟我结婚就是想有个后代,传宗接代,我要是生不出孩子来,你是不是就不跟我在一起了?”
肖国庆知道周红梅症结的点在哪里了,他松开周红梅的手,闷闷的说道,
“红梅,我实话告诉你,不管哪个男人找女人结婚,都想要孩子,我要是说不想要,那是骗你,至于你能不能生出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咱们不讨论这种问题了,那都是将来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红梅不说话,肖国庆又说道,“你就是跟我离了婚,再去找别的男人,没准儿还不如我呢,红梅,咱不折腾了,回去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是啊,再换一个男人,难道就能比肖国庆更好吗?周红梅无法确定,也没有信心。
她满怀着希望回到家,希望父母成为她的后盾,但是却发现,父母已经不能成为她的后盾了,他们自己也有一堆的烦心事,该是她成为他们的后盾了,她得成熟起来,承担责任了。
再说离了婚,也回不了家,家里已经没了她的地方,嫂子也不欢迎她,连妹妹红菊也在相亲,想要找个栖身之地,离开这个地方。
家已经不是她的港湾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好好跟肖国庆过下去,至少他对自己还不错。
周红梅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跟肖国庆结婚,她说道,“行,那咱们就不离婚了,回去好好过日子。”
肖国庆高兴的刚想叫出来,就被周红梅拧了一把,“小声点,我嫂子还在那屋呢!”
“好好好,我不说 ,呵呵呵......”
周红梅翻了个白眼,“你看你那个傻样......”
她也笑了出来,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被移除了。
中午的时候,周家人全都回来了,周红梅宣布,他们明天就回去。
范七妹叫了一声,“怎么这么着急,多住几天啊!”
“不了,娘,家里还有一堆的事,我来看看你们,你们都挺好的,我就回去了。”
范七妹很舍不得周红梅,她还要再劝,高阳说道,“娘,红梅也有自己的打算,你就别劝了。”
范七妹不高兴的看了她一眼,只能心中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娘下午请个假,咱们娘俩好好待一会儿。”
下午,范七妹和周红菊全都请了假,先跑出去给周红梅打听偏方,然后又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将肖国庆支开,跟她叮嘱了好大一堆。
接着又跑出去,给她买了点湘潭的特产,有灯芯糕,有烘糕,其中,竟然还有一只酱板鸭,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
边收拾东西,范七妹边说,“你们回来的太突然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不好找东西,这都下午了,供销社的好东西都抢完了。”
周红梅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些东西,她都不在意了,“娘,别收拾了,这些不重要,你歇一会儿,咱们说会儿话。”
“怎么不重要?你头一次回娘家,要是空手回去,你婆家会看轻你的。”
范七妹脚步不停,给周红梅收拾了一堆东西出来,装满了两个包,这才捶捶自己的腿,坐了下来。
一会儿,高阳出来了,看到地上两个包,又不高兴了,“他们上午背着东西出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回来之后都空了,现在又要装这么多东西走,哪有这样的。”
范七妹一下子火了,这个儿媳妇,她平时能忍则忍,今天实在是忍不了了,她厉声说道,“红梅的东西干什么去了,跟你没关系,那是她的,我给我女儿买东西,花的都是我的钱,也跟你没关系!”
高阳不爱听了,“怎么跟我没关系?等你老了,还不是我伺候你?你两个闺女都嫁出去了,个个都不守在你身边,谁能照顾你?还不是得指望着我?你将来指望着我养你,你现在把钱都给他们花了,我不得亏死了!”
范七妹气坏了,但高阳说的,大概率是事实,两个女儿都嫁出去,周红军是男的,将来就是得指望着高阳管她。
她觉得很憋屈,喊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现在你就什么活都不干,将来我能指望你才怪呢!”
看到范七妹这个样子,周红梅很心疼,她说道,“娘,我不会不管你的,将来你老了,我把你接过去,你跟我一起住。”
周红菊也说道,“我就嫁到本地,将来我娘跟着我,我管他们!”
高阳没好气的说道,“口气这么大,你们最好说话算数,到时候不要来求我!”
说完,她掀帘子进屋了,只剩下气的要死的母女三人。
周红梅有些后悔,不应该将东西都卖了,只剩了点腊肉和腊肠,但是她拿来的东西,最后都给高阳一个人享受,她又不情愿,这才拿出去卖掉。
“娘,那些东西......”
范七妹摆摆手,“不用跟娘说,你怎么处理都行,她就是个白眼狼,吃了你的东西,也不说你好,那何必给她吃?”
“但现在她生气了,不搭理你......”
范七妹冷笑一声,“你不了解她,有求于我的时候,她自己就来说话了,嘴可甜了,不需要的时候,就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我经历过很多次了,她就喂不熟,别白费力气了。”
好好的气氛被破坏掉了,他们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范七妹站起来,“我做饭去,晚上好好吃点好的。”
周红梅和周红菊坐在炕上,姐妹俩都感觉很无力,高阳当着他们的面,就敢给娘甩脸子,不就是觉得他们是女儿,将来指望不上吗?
而他们虽然生气,但也不敢对高阳发脾气,他们也怕自己走了之后,高阳拿爹娘撒气,故意为难他们,那爹娘就更惨了。
周红梅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下乡,离爹娘那么远,他们有这么多事情,自己却远水解不了近渴,根本帮不上忙。
周红菊说道,“姐,你别担心,现在我还在家呢,爹娘有事,我管他们。”
“你也待不了多久了,红菊,嫂子脾气不好,你们就顺着她点算了,你看她一折腾起来,整个家都不安生,孩子也跟着受罪。”
周红菊也闷闷的,“我知道了。”
周红梅到厨房里,拿出二十块钱塞到范七妹兜里,低声说道,“娘,你拿着。”
“什么?诶,我不要!”
周红梅摁住她的手,小声说,“娘,别让别人看到,这是我把那些东西卖了,换来的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前阵子你不是病了吗,好好补补。”
范七妹还要再推,被周红梅压了下去,范七妹眼圈泛红,“还是我闺女心疼我,外人对她再好,也是白搭。”
母女两人一起做了饭,周红梅又煮了腊肉和腊肠,香气袭人,吃饭的时候,高阳果然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来了,周红梅将肉放到她跟前,她吃了就又笑眯眯的了。
没有什么是一顿肉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就来两顿。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周红梅和肖国庆就起了床,背着包,范七妹和周平拿着手电筒送他们,其他人太困了,都没起来。
月亮还挂着天上,旁边是亮晶晶的启明星,照着他们前行的路。
长长的影子铺在前面,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周红梅抬头望天,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她去赶火车,那时候有十几个知青一起作伴,他们身上绑着大红花,一群人敲锣打鼓的欢送他们。
七年的时间,她失去了朋友郝梦,郝梦的尸骨彻底的留在了肖家岭村,而她自己,也跟一个庄家汉结婚了。
当初下乡的时候,心里的那些豪言壮语都已经随着风消散了,现在只剩下灰扑扑的生活,真实又残酷。
时间太早了,没有公交车,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火车站,人群拥挤,冲散了每个人身上的离愁别绪。
周红梅和肖国庆进了站,范七妹在外面喊道,“路上要小心啊——!”
周红梅挥手,“知道了——!”
他们边退边走,终于消失在了人群中,黑黑蓝蓝的衣裳很多,分不清哪个是肖国庆,哪个是周红梅。
范七妹捂着嘴哭了起来,这七年,只见了三次面,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周平叹了口气,“哭什么,回去了,她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婆家会管她的,走吧,一会儿红军他们该上班了,得回去做饭了。”
二人转身,也消失在了人群中。
周红梅抹抹眼泪,从今天开始,她彻底的和娘家完成了切割,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有这样深刻的体会,那个家,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只有婆家,才是她的家。
那些亲人,以后只能是走动的亲戚,而身边的这个男人,才是自己一生要相伴的人,
周红梅看了一眼肖国庆,又收回了刚才的想法,不对,他也不是自己一生要相伴的人,万一自己生不出孩子,他就得跟别人相伴去了。
算了算了,还是靠自己吧,谁都不能让自己靠一辈子。
想到此,她再也没有了眼泪,心也比刚才坚定了很多,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