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月20日的情况来看,新诞生的自由法国确实存在着夭折的“危险”。
但造成自由法国夭折的原因不可能是德国的压力,众所周知,没有任何敌人能让这些流亡海外的无畏战士屈服。惟一的原因只能是更强大的力量承担起领导抗战的重担,这股力量的领袖能力和威望都远超领导自由法国的戴高乐准将。那么戴高乐、德内尔等一众自由法国的创建者将会高兴地解散这个组织,投入到那位领袖麾下,与德国人战斗到底。
就德内尔而言,他多么希望承担这项重任的人是他所敬爱的贝当元帅!
可到6月21日,冰冷的事实就残酷地展现在自由法国成员们面前。魏刚对戴高乐的抵抗诉求嗤之以鼻,这倒不出乎他们的预料。真正让他们感到焦虑的是北非的诺盖斯将军,他向戴高乐回复了电报,但电报中并没有显露出留在战争中的决心,恰恰相反的是,他的电报中对波尔多政府权威的尊重之意体现的太过明显了。
戴高乐和德内尔都不怀疑,诺盖斯对权威的盲从将成为约束他的镣铐,最终一步步将他拽向投降的深渊。
至于其他殖民地和托管国当局?除了印度支那以外,连个回信的都没有。
而征募志愿者的工作呢?除了德内尔这边,其他地方都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戴高乐自己被争取殖民地的支持和与英国方面协调政策这两项工作搞得分身乏术。罗贝尔每天需要收发数十份电报,忙得连办公楼门都出不去。德库塞尔则负责安置慕名而来的和德内尔送到伦敦去的志愿者,还要帮戴高乐草拟一些文件,也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着。
等德内尔送到伦敦的那批军官到了之后,情况才略微好转。但是这些军官的军衔都不高,绝大多数都是尉官,校官都堪称凤毛麟角,将官更是一个没有。他们既无威望,又缺乏像德内尔这样的底层生活经历,对士兵的演讲效果很差,去各个军营的征募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英国人将戴高乐总部附近的奥林匹亚广场划出,供志愿加入自由法国的官兵扎营。等德内尔这边已经拉起4000多人的时候,那边聚集的只有二百来人。
6月22日,法兰西向德国投降的消息传到英国,倒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停战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他们听到消息后,依然难免为国家的命运感到悲痛罢了。
悲哀过后,就需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自由法国应当如何看待法国本土的投降?
为此事定性可不是一件小事,它决定着戴高乐等人抗战的性质和政策,因此自由法国内部必须统一口径。在受到停战消息之后,德内尔就跑去办公室给伦敦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的养子罗贝尔。
“戴高乐将军正在和英国代表讨论运兵的问题,父亲,暂时没空接听。”
“什么运兵?我们有军事行动?”
“不,我们在塞浦路斯岛上有一个营,这个营在听说贝当向德国投降之后,希望来英国加入我们。”
“这是好事啊。”德内尔点头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快了,哦,已经结束了。”德内尔听到罗贝尔在电话里对戴高乐说,“戴泽南中校的电话,将军。”
嗯,这个称呼非常正规,德内尔对养子的专业感到满意。
“喂,让,出什么事了?”戴高乐接过了电话。
“你知道政府投降了吧?”
“知道。”
“我们现在遇到了几个政治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承不承认贝当政府的合法性?”
戴高乐思索了一会,回答道:“尽管不承认对我们有利,但是实际贝当的上台完全符合第三共和国的法律。”
“贝当元帅上台没有通过政变吗?”
“没有,是保罗·雷诺自己辞职,随后由总统勒伯伦授命贝当组阁,而且两院议长也都予以支持。”
“众议院的赫里欧议长都支持吗?!他不是战争立场非常坚定吗?”这么劲爆的消息震惊了德内尔。
“当时的他也被前线的坏消息打垮了,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希望。”戴高乐解释道。
“如此说来,贝当政府完全合法?那么我们如果承认第三共和国的法统,岂不就成了反政府的‘义勇军’?”
“没有一个政府有权力出卖他的人民,让。”
“我同意这一点,夏尔。”德内尔建议道,“不过既然权力是由第三共和国自己放弃的,那我想我们的口号不应该是捍卫第三共和国,而是‘抗战建国’。”
“抗战建国,建立新的法兰西共和国……”戴高乐听出了此中改革体制、更新国体的含义。他略一思索,随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就这样,‘抗战建国’,从今天开始,第三共和国就已经灭亡了!”
尽管第三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依旧存在,但其秩序和体制已经完全瓦解。更何况从国内传来的消息看,贝当和赖伐尔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采用“德国政体”以“取悦元首”,从而争取宽宏的和约了。此举一旦实行,第三共和国的宪法也将不复存在,它的棺材板就算彻底钉死了。
“还有,夏尔,如果你能搞到停战协定的话,一定给我弄一份。我不相信希特勒会对法兰西宽宏大量,那份极尽屈辱的和约一公布,动员效果肯定强过一万句宣讲词。”
“我会想办法弄一份,你那里有多少人了?”
“刚刚整编出了第一个旅,但是没有高级军官。还有几个混在步兵里的飞行员,下午我就让汉弗雷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去。”
“好样的!你的成果远超我的想象!”
两人在电话里匆匆道了别,随后各忙各的去了。
正当他们这些流亡海外的法国军人为坚持抗战东奔西走的时候,法国本土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了。先前滞留在医院的薇尔莉特经过德国占领军的审查,总算避免了被当做战俘送进集中营的命运。
国防军放她离开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薇尔莉特并非真正的‘法国公民’。
没错,薇尔莉特的家乡与德内尔的祖籍相同,都是阿尔萨斯-洛林,现在第三帝国重新割走了这一省份,谁还能说她不是德国人?就算不看出生地看血统——这女士金发碧眼(虽然瞳色更趋近于蓝色),比很多德国人的血统都要纯正。按照语言呢?薇尔莉特也会说德语啊。
不仅在德国人不把薇尔莉特当成法国人,薇尔莉特本人也对自己的法国国籍毫不在乎,她可不像德内尔和霍金斯他们对法兰西无比热爱。
她的童年自不必说,基尔伯特少校没脸教这个被法兰西强拉上战场的女孩什么叫“爱国主义”。间战期间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往往被上层视为狭隘,被底层视为统治阶级骗他们去填战壕的谎言,受此影响,她对法兰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她常住的地方罢了。
只有邮局才能称得上是她的家乡,甚至是“祖国”。
薇尔莉特去前线也只是为了缓解士兵们的恐惧和痛苦,而非“报效法兰西祖国”。因此如果德国军人找她写信,她也不拒绝。优雅、美丽且仁慈的薇尔莉特轻易博得了德国人的好感,所以曼施坦因的部下也没有为难她,在希望找手记人偶代写家书尝尝鲜的年轻士兵得到了想要的服务之后,她就被允许回家了。
就这样,在贝当政府与德国签署停战协议的那天,薇尔莉特回到了德军占领下的巴黎。
风尘仆仆的薇尔莉特刚到公司门口,便发现有德国军人在大门两侧的行道树下三三两两地站着闲聊。
这些德国人看到薇尔莉特出现在面前,便以玩味的眼神打量这位美丽的夫人。薇尔莉特一声不吭,对德国人猥琐的目光视若无睹。当她进入大厅后,发现厅堂里满是慕名而来的德国兵。这些德国人都在等待巴黎著名的手记人偶们代写家书,只是那些人偶要么已经回家,要么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
德国人已经急不可耐了。
薇尔莉特屏住呼吸,快步上楼,终于在老板办公室中找到了仍身着军装的霍金斯。
“薇尔莉特。”霍金斯疲惫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真高兴能与你在如此完整的邮局中见面。”
薇尔莉特倒没有多么悲哀,她本就对法兰西没有多少忠诚,邮局的人在她心中可比第三共和国重要得多:“楼下那么多德国兵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名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提到这件事,霍金斯简直怒不可遏:“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写信,薇尔莉特!他们在找手记人偶调情!”
听到这句话,薇尔莉特的脸一下子黑了:“我们该做些什么,霍金斯先生?”
霍金斯还没回答,两人便听到了德国人的军靴踏上楼梯的声音,过不多时,两个德国军官便出现在了邮局办公室的门口。
“谁是这里的老板?”为首的德国少校冷着脸问道。
霍金斯毫无畏惧地同比他小不少的德国军官对视:“我。”
“为什么不对德国军队营业?”
回答他的是霍金斯不卑不吭的解释:“收发电报、递送邮件的业务已经被占领军当局禁止,至于代写书信,我们的手记人偶只会用法语遣词造句,她们不懂德语。”
“啊,不错的借口。”那个德国少校点点头,别扭的法语中怒气更胜,“可是我知道你在说谎,克劳狄亚·霍金斯中校!早在间战时期,你们公司就承担德语、英语和意大利语润色业务,公司大厅里还明晃晃地写着‘多语种书信代写(含德语)’的招牌。你作为军人,应该知道战败国商店不服务占领军的下场——我们鲁尔人可没少挨法国人的棍棒!”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然而霍金斯却不肯退后半步,他霍然站起,对德国军官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法国人也没少挨德国人的枪炮,棍棒相比较于你们在兰斯和斯特拉斯堡干过的可耻勾当,已经足够仁慈了。”
听到这句话,那个德国少校立刻打开了手枪套的盖子,薇尔莉特睁大双眼,正准备用义肢劈掉德国人手枪的时候,又有两个德国军官进了邮局办公室。为首的那个上校看到这一幕,抢先一步按住了少校拔枪的手:
“该死的,把枪放下!(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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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共和国的政权是和平移交到贝当手中的,也就是说,戴高乐的自由法国政府实际上没有任何合法性可言,完全就是海外流亡起义军,这点在自由法国组建早期使戴高乐的行动受到很大阻碍。美国政府和苏联政府均承认维希政府而非自由法国组织,即使是支持自由法国运动的英国起初也在维希派驻了代表。
本文设定薇尔莉特的家乡是斯特拉斯堡,其亲生父母为德裔,但更认同法国。
本章标题实际上是戴高乐将军的《战争回忆录》第一卷第一章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