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龚政伟和龚乐媛父女。金泽丰一见又惊又喜,忙迎上去,叫道:“师父,学妹,你们又回来啦!师母呢?”
龚政伟突见金泽丰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瓦洛佳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瓦洛佳说:“洒家叫瓦洛佳,光临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金泽丰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龚政伟谦称“光临敝处”,他也照样说“光临敝处”。
龚政伟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大师说笑了。”见妙玉上来行礼,说道:“妙玉师侄,不须多礼。你来玉皇顶,是奉了师尊之命么?”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不是。我……我……”
龚政伟不再理她,转向万家欢,意存询问。万家欢拱手说:“龚先生,在下万家欢!”龚政伟怒道:“万家欢,哼!你好大胆子!”万家欢说:“我跟你徒弟金泽丰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大观峰,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龚政伟脸色愈益严峻,问道:“酒呢?”万家欢说:“早在爱身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
龚政伟转向金泽丰,问道:“此言不虚?”金泽丰说:“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龚政伟说:“万家欢来到大观峰,已有几日?”金泽丰说:“约莫有半个月。”龚政伟说:“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大观峰上?”金泽丰说:“是。”龚政伟厉声问:“何以不向我禀明?”金泽丰说:“那时师父师母不在山上。”龚政伟问:“我和师母到哪里去了?”金泽丰说:“到济阳附近,去追杀万君。”
龚政伟哼了一声说:“万君,哼,万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么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和他结交?”
万家欢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说:“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拔剑自杀?”
龚政伟说:“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金泽丰说:“去将他杀了!”
龚乐媛忍不住插口说:“爸,大师兄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龚政伟说:“难道人家便没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金泽丰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万家欢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万家欢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金泽丰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万家欢重伤之余,纵然能与金泽丰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的一剑。
不料金泽丰却说:“师父,这位万兄已答允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龚政伟厉声说:“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什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乐媛,将佩剑交给大师兄。”龚乐媛应了声:“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金泽丰递去。
金泽丰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万家欢这么一握手,已算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龚乐媛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地向万家欢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噗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不禁都惊呼出声。妙玉和龚乐媛同时向他奔去。妙玉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心?龚乐媛却奔到了金泽丰身旁,叫问:“大师兄,你怎么了?”金泽丰闭目不答。龚乐媛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金泽丰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妙玉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龚乐媛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兄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说:“爸,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龚政伟说:“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万家欢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万家欢死于龚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行暴之类的言语。龚乐媛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龚政伟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瓦洛佳见状,叫道:“使不得!”脱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龚政伟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万家欢激飞过去。瓦洛佳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瓦洛佳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更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瓦洛佳连叫:“糟糕,糟糕!乖女儿,爸爸今日为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下来。本来该当飞到女婿师父的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爸爸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妙玉见龚政伟脸色不善,低声说:“爸,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金泽丰之意是不欲刺杀万家欢,倘若将剑交还给龚乐媛,她又去向万家欢下手,岂不是伤了金泽丰之心?
龚政伟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万家欢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瓦洛佳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爸爸,叫金泽丰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金泽丰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这衣袖这一拂之中未使上孤虚神功,否则未必便输于疯僧,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妙玉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万家欢,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龚乐媛身前,微微躬身说:“姐姐,你……”龚乐媛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嚓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瓦洛佳呵呵大笑说:“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呐。”转头向金泽丰说:“女婿,这就走吧。你学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洒家可不大放心。”
金泽丰说:“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兰陵、东华两派清誉,还请住口。”瓦洛佳愕然问:“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洒家的女儿了?”金泽丰正色说:“大师相救之德,金泽丰终身不敢或忘。妙玉小师妹兰陵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兰凝、兰英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瓦洛佳搔头说:“乖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妙玉双手掩面,叫道:“爸,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关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急奔而去。
瓦洛佳更加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儿说:“奇怪,奇怪!见不到他时,拼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当真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万家欢支撑着站起,向金泽丰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