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说:“这门‘银河星爆’传习百年,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我修习银河星爆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也大有声名,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实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深明其患,心知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来,终非己有,会突然反噬作怪,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金泽丰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夜无风又说:“那时我身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跷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跷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跷。因此小姑娘那几句话,我听了当时心下虽然不快,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古深说:“属下也一直奇怪。总裁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夜孟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夜无风微笑说:“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古深说:“是啊。郡主说了那几句话后,夜孟春哈哈一笑说:‘清秋妹妹,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总裁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痴假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总裁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心。”
夜无风皱起眉头说:“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夜孟春听了那几句话,焉不大起疑心?”古深说:“再说,郡主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总裁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夜孟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夜无风连连点头,叹了口气说:“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古深转过头来,向金泽丰说:“兄弟,总裁适才说,他这银河星爆之中,不免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总裁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总裁,是也不是?”
夜无风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金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是否觉得玉枕穴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金泽丰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夜无风说:“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的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夜孟春的逆谋焉能得逞?”
金泽丰知他所言不虚,又知古深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北斗集团,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他这银河星爆,是要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毒,我若非受攻被逼,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没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原是捡来的。金泽丰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总裁,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说,那《马恩宣言》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书中的武学,固然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总裁何以不练那本书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银河星爆?”
夜无风淡淡一笑说:“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是,在下冒昧了。”
古深说:“兄弟,总裁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集团,他日总裁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算你嫌北斗集团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金泽丰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夜无风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数百年来,北斗集团和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集团,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母的东华派……嘿嘿,我要使东华派师徒尽数覆灭,东华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万事都可商量。”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金泽丰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总裁,大哥,我本就身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总裁的神功,此后如没法化解,也不过回复旧状而已,那也没什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东华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躬身为礼,转身便走。
古深欲待再有话说,金泽丰早已去得远了。
金泽丰出得碧桂园,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夜前辈眼前的大事当是去云天之巅向夜孟春算账,夺回总裁之位,自不会去寻东华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母、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潮州回来了没有?左右无事,我就去广东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夜前辈逼我加入集团之事,向师父师母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北斗集团中人结交。说不定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爱身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见师父师母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夜清秋曾叫胖尊者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过来。金泽丰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说:“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金泽丰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金泽丰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金泽丰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金泽丰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前台愁眉苦脸说:“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大业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服务员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金泽丰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
等了半个小时,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啪啪作响,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绝。
金泽丰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他内力充沛,脚步疾逾奔马,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便紧紧跟随。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金泽丰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金泽丰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更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金泽丰头上抽落。
金泽丰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金泽丰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地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金泽丰左足踏住他胸口,笑着说:“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只大信封出来,上面盖有“枢密院办公厅”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枢密院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省邯郸市副将胡莱升任广东省惠州市团练使,克日上任。金泽丰笑者说:“原来是位团练,你便是胡莱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军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金泽丰笑着说:“老子没钱了,要借你的衣服去卖一卖。”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金泽丰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叫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提他背包重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统万,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胡莱团练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好笑,脱去衣衫,将那团练的军装、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笑着说:“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俊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纵马南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