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白滢望着漫天霞光,知晓自己又被燕王拘禁了一天。
一月前南翎铁骑踏进汴都城,燕王下令,如有不服者,皆诛;若顺从者,留命。以南翎对北齐势在必得之举,贵为皇族只怕凶多吉少。父皇作为国君,被陆吾鞭打锒铛入狱;而白桓为救走父皇,困在天牢被施以焚刑,如今怕是连骨头都认不出来。
父亲和弟弟遭受劫难,而自己也沦为阶下囚,但眼下她不能倒,她要为北齐战到最后一刻,帝玺是燕王最近一直在寻找的要物,这也是燕王没有杀她的原因。
白滢坐在桌子旁边,对菱香道:“再过不久,这北齐就要改朝换代了。”
“公主莫慌,世子已经逃出去了,他会来营救皇上与公主的。”
“我倒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阿弼的心意我知道,但彰华何等人物,我这玉壶天周边想必都安排了不少暗卫。”
无他,彰华就是燕王,三年前因斩杀南翎叛国敌将一战成名,十八岁便与南岭大皇子彰赫封王获爵。且此人杀伐果断,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此次攻下北齐,便是燕王的杰作。
门外想起一阵脚步声,步伐沉稳有力,来者想必胸有成竹。菱香率先走到门口,门却被来人缓缓推开,石莱悠悠喊道:“燕王驾到。”语毕,拉着菱香往殿外走。
白滢一阵冷笑,该来的终是要来。她立于正厅桌旁,彰华已不紧不慢地踏进殿门口,只见他一身青郁色长衫,在清冷的月色下如池水般徐徐展开,平添了几分雍容的神采,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就像从书中从走的翩翩公子,英俊华贵。他的下颚极为漂亮,远远就能瞧见挺拔的鼻峰,看着他渐渐走进,白滢却是一惊,往后挪了一两步,幸亏身后的桌子撑住她纤细的身躯,这张脸,在三年前她就见过,难道彰华就是当年的阿璟。不对,阿璟是谦逊有礼的,绝不是入侵北齐的彰华。
眼前的人儿一脸错愕,彰华淡淡一笑,道:“公主,久仰大名。”
白滢面色恢复平淡,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眸,微笑道:“不知燕王阁下,来我这玉壶天作甚。”
彰华负手立于白滢面前,迎上她略带敌意的目光,淡淡道:“本王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他的语气狂傲得不可一世,仿佛这天下之大,在他彰华眼中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脚下之物。这样自负的人,决计不是当年的乞丐阿璟,他们只是长得一模一样而已,白滢安慰自己,“今日恰巧经过,顺路进来看看公主,不知公主近来可好?”
男子静静地望着白滢,只见她一袭水红色的衣裳犹如天边漂浮的云彩轻飘飘地衬托起白滢温煦优雅的身姿,殿中摆放着几株秋天最后的莲花,它们被插在青玉壶上,花瓣还沾染着几滴晶莹的水珠,远远望去,灼若夜光在玄岫,赤若太阳映朝云,她就站在红莲的旁边,也不知是她像红莲,还是红莲像她。彰华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叫他好生熟悉,像极三年前那蒙面女子。
白滢转身侧对着他,面色无波地道:“若是想要皇帝玉玺的下落,只怕要叫王爷失望了。”
彰华从她言行中感受到“排斥”二字,却也不恼,笑得更是温和从容:“公主不请本王坐坐吗?可是恼本王照顾不周?”
白滢回头,轻哼一声冷笑道:“如今整个北齐皇宫都在王爷的掌控之中。区区玉壶天,王爷自然是想来就可以来,岂需经过白滢许可?”说完迈入殿房,身形交错间,彰华望上她白玉般的脸庞,那脸庞上有着绯红的落霞与温婉的气质,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公主在这里,可还舒服?”彰华悠然踏进内厅。
白滢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将篮中的小吃覆上纱巾,心里纵有不满,面上却淡淡道:“劳王爷挂念,如今我已沦为败将之女,实是不敢当。”
彰华负手在内厅转了一圈,用手轻轻敲打墙壁,见无异样,他疑虑更甚,索性走到她面前,轻撩衣袍坐下,笑道:“公主言重了,将白帝与公主拘禁,实属无奈之举,叫公主心烦,实是过意不去。”
白滢摆手道:“也是我固执,为了那玉玺,三番两次拒绝王爷的好意。我这蝼蚁之躯,非但没有自知之明,还如此不识相,王爷却宽宏大量,宽容我的侍女自由出入,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了。很多事情,并无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罢了。王爷身负收服北齐的重任,若是对我北齐皇族太过心慈手软,如何向贵国皇上交代,如何对得起南翎百姓的厚望。”
她说得如此恳切,令彰华差点动容,他正色道:“总是本王不对在先,才让公主受了这一月多的罪,这个礼,是一定得向公主赔的。”
白滢故意撇嘴道:“算了,你可是堂堂燕王,这般低声下气向我赔罪,我可担待不起。再说这北齐已是王爷的囊中之物,北齐万民都是你南翎的臣民,我这人面子薄,也过意不去。最好呢,王爷把我和父皇放了,让我们团聚,我会日日烧香为王爷祈福。”
“公主想同皇上团聚,本王理当成全。但公主迟迟不肯配合本王找得北齐皇帝的玉玺,总得再耐心在这寝宫呆上一段时日,等玉玺到手,本王再派人送公主与皇上出宫。”
白滢笑道:“这倒不用,反正出宫后我也无路可去,你回你的南翎,我过我的落魄生活。从此你我,东升之乌,共晨雉而朝飞;南栖之鹊,伴昏鸦而夜啄。宦海江湖,朝霞滔日,绀宇明月,茫茫红尘,迢迢紫陌,生生世世,两两忘却——”
彰华盯着白滢,见她眼中闪烁着俏皮与娇吟的光芒,一串串词语更是从那娇艳的红唇迸发,越说越荒诞,嘴角更是玩味。
他索性站了起来,待白滢别过头时猛然附身凑近,右手直接掐上她的喉部,目光发狠地望着她。手掌稍微用力,白滢顿觉气息不顺,喉骨就像塞进一块石头,手开始猛然拍打。
彰华冷笑道:“看来公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原本见公主容色倾城,就这般跟朝臣一样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如今看来,就算本王有意怜香惜玉,公主也不愿给本王机会了。说,玉玺究竟在哪?”说完,彰华手上再次用力,贪婪地享受白滢的恐惧,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猎人,看着猎物在自己设计的牢笼中一点点死去,那种积压的快感,汪洋肆意,势不可挡。多日来对待白滢的耐心已经被她消耗光,此刻的她面无血色,眼中闪着湿润的光,就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揉皱的红莲,她紧紧抓住彰华的手,却无法撼动半分。
“说,玉玺在哪?”
“你做梦,我就算死,也——也不会说的。”喉咙被卡住了一般,白滢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彰华一听,目光发狠道:“如此,就别怪本王了。”他抿紧嘴唇,力度再次加大,似乎真的要把白滢掐死。
白滢难受至极,手不由自主地往身后寻找支撑物,翻动间桌上的青玉壶搅动落地,“啪”的一声,玉壶被碎为几块瓷片,几株红莲也像极了被人遗弃的遭人凌辱泼水的女子,孤零零
地躺在地上。
彰华这才注意到几株壶中莲,想起三年前滢滢也喜欢在养壶莲,身体突然僵硬,往后挪了一两步,手自然垂落,轻轻道:“公主也喜欢养这个?”
白滢咳嗽两声,道:“莲生污泥中,其叶何青青。人生有恒性,云胡荡于情。莲花污泥无染,正如我目前的处境举步维艰,将它置于身旁,能时刻提醒我无论环境如何,都要坚忍不拔,保持内心的纯净。”语毕,她迎上了彰华疑惑的目光。
彰华眼神飘忽,这话,是三年前滢滢对自己说过的。
三年前自己遭彰赫暗算,沦为乞丐被丢到北齐汴都一事,当时他的手筋脚筋均被挑断,丢弃在汴都繁华的角落,绝望之际,得一蒙面女子相救。女子将他带到郊外一处水花小楼,请大夫为自己诊治。醒来后,彰华见一女子冲自己莞尔一笑,他弱弱开口道:“敢问姑娘芳名?”女子轻轻道:“唤我滢滢即可,我爹就是这么唤我的。”语气中的亲切让彰华意识到,她并未瞧不起残破的自己,女子又问道:“你叫什么?”彰华摇头不语,女子沉思片刻道:“那我唤你‘阿璟’可好,璟,玉之光彩也,人间瑰宝,玉璟钟嘉,涵山川之精气,禀日月之光华。我相信你,就是一块蒙灰的宝玉。”彰华明白,只有当自己一无所有时,对自己好的人才是真的好。只有眼前的女子,能抱起衣衫褴褛的自己。后来,左相高正松带领儿子高文晏前来相助,彰华来不及同那女子告别便消失了,等回过头去小楼寻觅那女子时,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色朦胧,乳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渗进殿内,映在白滢白皙的面颊上,晃着一种晶莹的光泽,她浓密修长的睫毛不时轻闪,衬得双眸犹如星星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又似恬静的泉水在皎月下缓缓流淌。
彰华注视她的面容,心中暗惊:这张脸,这眼睛,怎有些似曾相识?当日的滢滢蒙着面纱,是了,难怪方才听白滢讲话时就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难道……他压下心中涌起的血气,淡淡道:“你到底是何人?”
白滢瞧他方才惊慌失措的神色,上一刻还如活阎王般要索自己的性命,下一刻却神情恍惚收起掐住脖子的手,而此番变化,全是来自那壶中莲,这一情景,更佐证了方才的推测,彰华,就是阿璟。怀疑之前是希望,但证实后却是祈祷,她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想不到她当年费尽心思救下的乞丐,竟是叱咤风云的南翎燕王,若不是当年的一时心软,放任他自生自灭,想必今日北齐的结果就会改写了吧。阿璟一贯谦逊的面容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时而陌生,时而熟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既分离而又重合,她的心仿佛被一群饥饿贪婪的狼不断撕咬厮磨,疼得淋漓尽致。
见白滢皱起眉头,用手抓住衣衫的前襟,彰华眼眸闪光,顿觉胸口微微发烫,“曾有一女子为本王取名‘阿璟’,能遇见她是本王此生最大的福。”她的神情告诉他,她就是滢滢。
这是你的福,但却是我的孽。父皇受辱,还有北齐皆因你而亡。白滢绷紧身体,控制自己不发抖,高高地扬起下巴道:“我是北齐公主白滢,阿璟与滢滢——在三年前早就死了。”
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否认了两人的缘分,彰华摇头苦笑,于她而言,他就是一个侵略者,一个蛮横的强盗,刚才差点掐死她,他眸中的光渐渐熄灭,轻轻开口道:“滢滢,我——”
白滢往后挪步,与彰华保持更远的距离,然看向他的目光又是如此坚定,“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昔日的阿璟。王爷若是想杀我,尽管动手,就像焚死桓弟那般,不必留情。”
“滢滢,你明知——”
“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彰华踏出玉壶天,石莱原本在门口,却见彰华神情悲戚。这时,陆吾迎面走来,彰华正了正色。
陆吾拱手道:“王爷,臣有一事想奏禀。”
“说。”
陆吾望着玉壶天的人影,道:“王爷,我们攻下北齐已一月有余,天牢里白佶面对严刑拷打仍旧不肯说出玉玺下落,久闻白佶对公主白滢甚是疼爱,不如,我们从白滢身上下手,可以对她——”
彰华断然拒绝道:“任何人都不可伤害她,违令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