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走出门廊,高声喊道:“温太医,林姑娘!”
他们二人似乎吓了一跳,齐声回应。温秋实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尴尬之色,须臾,便恢复如初,躬身说道:“给梅妃娘娘请安,正欲前往给您请脉……雪天路滑,娘娘为何出来了?”
林念瑶也急忙跟着温秋实给蕙兰请安。蕙兰笑着说:“风雪交加,温太医和林姑娘为何站在雪地说话?快随本宫进来吧!”
盛情难却,他们相视一眼,林念瑶道了声:“多谢梅妃娘娘!”便与沉默不语的温秋实,一同走进了醉心殿的大门。
正殿暖阁中,火盆升起,暖意如春。
温秋实顾不得寒暄,先为蕙兰细细诊脉,而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语气平和地说道:“一切安好,瓜熟蒂落,应在这几日,娘娘务必多加小心!”
思冰为温秋实和林念瑶上茶。蕙兰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笑着说:“刚才在门口看到温太医和林姑娘,乍眼一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久居醉心殿,甚少出门,竟不知你们的好事!”
温秋实的脸瞬间通红,他看了林念瑶一眼,讷讷难言:“我们……”
林念瑶却落落大方,嘻嘻一笑,坦率地说:“他来给梅妃娘娘请脉,我想着冰天雪地,应不会遇见他人,就偷偷跟来了,没想到被娘娘撞个正着……不过,我知道梅妃娘娘最为和气善良,肯定不会责怪我们!”
见她言语随意自然,毫无遮掩之态,蕙兰便也不再遮掩:“温太医和念瑶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温秋实声若蚊蝇:“回禀娘娘,微臣进宫时,在御花园,无意中与念瑶相遇!”
蕙兰有意试探,话中有话地问:“念瑶姑娘进宫不过月余……莫非,是一见钟情?”
温秋实深深地看了蕙兰一眼。蕙兰突然觉得自己如此问有些残忍。她明知他心中一直有自己,又怎会对一个陌生姑娘一见钟情?
林念瑶却突然笑了,她口齿清晰地回答:“梅妃娘娘,确是一见钟情……是小女对温太医一见钟情!”
蕙兰惊讶地看着林念瑶,没想到她如此大胆直率。然而,林念瑶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入宫第三日,我烦闷至极,姐姐又执意不让我回家……我便早起,独自在御花园闲逛,恰巧遇见实哥哥进宫,远远望见他……我眼前一亮,急忙上前与他交谈。起初,他不理睬我,但后来,我每日守在他进宫的路上,坚持不懈地关怀他,他也就与我交谈了!”
她满心欢喜,又颇为自得,蕙兰不禁哑然失笑,这姑娘,着实坦率得惹人喜爱。
她心中暗自感叹,果真是上天自有安排。
“对温秋实而言,他与我的那段感情,刻骨铭心,却也痛苦不堪。他离开自幼生长的京城,辞去太医之职,孤身前往襄阳开设医馆,也是因为害怕自己无法忘怀,才选择逃避。
因此,温秋实需要的,正是像林念瑶这样坦率明媚的女子,去治愈他心中的创伤,让他彻底忘却过去。我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冬日萧瑟的御花园中,心情低落的温秋实,每天都会不经意间遇到如阳光般灿烂明媚的姑娘,捧着一张娇俏的小脸,不知疲倦地向他示好。
任凭他心如铁石,也终究会被打动吧。连我这般见多了端庄娴静、言行拘谨的大家闺秀,也不禁对林念瑶有些羡慕。如此天真爽朗,勇敢恣意,实在是她的福气。”
如此甚好!
蕙兰笑着问道:“你姐姐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林念瑶原本明朗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她轻摇了下头,轻声说道:“尚未,不过,我……我装作无意间向姐姐提及了实哥哥,姐姐说,他之前有位未婚妻,他对她感情深厚,一直念念不忘……”
温秋实即刻眉头紧蹙,不满地喊道:“念瑶!”
林念瑶却仿若未闻,目光炽热地看着蕙兰,意味深长地说:“然而,正因如此,我才更为欢喜他。这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不是吗,梅妃娘娘?”
蕙兰直视着林念瑶。
这个林念瑶,似乎并不像蕙兰想象中那般口无遮拦、天真烂漫!她与端贵妃谈论温秋实时,端贵妃告诉她的,远不止温秋实有个未婚妻这么简单,还有许多更为隐秘的猜测与推断。
譬如,关于蕙兰的真实身份,以及蕙兰和温秋实的关系。
本来,她一个未婚女子,与情郎相会,理应避开他人视线,又何必特意跑到醉心殿附近,与温秋实卿卿我我?她是有意让蕙兰看见,从而确定蕙兰和温秋实之间的关系,是否真如她姐姐端贵妃所说。
倘若姐姐所言皆属实,她也不会怨恨蕙兰。她明白相爱之人无法相守,是极为残忍的事。
她暗想,“若是你们真是一对恋人,那谢谢你的放手,就由我来照顾这个杰出的男子吧!”
此时,蕙兰已不再怀疑林念瑶对温秋实的感情,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她迎着林念瑶带有窥探之意的目光,面色从容地微笑着,说道:“自然,本宫与温太医是旧相识,深知他的品性……念瑶姑娘的眼光,定然不会错的……本宫的妹妹,若泉下有知,也必定会感到欣慰,欣慰她的实哥哥,能觅得念瑶姑娘这样称心的知音!”
见蕙兰如此平静坦诚,林念瑶稍感诧异,眼中的猜忌和怀疑,也渐渐消散。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思菱急切呼唤“端贵妃”的声音。紧接着,暖阁的门被轰然推开。
暖阁内众人皆惊,纷纷回头张望,只见身穿绯红色织锦风帽斗篷的端贵妃,身披雪花,飘然出现在门口。她扫视着暖阁内的情形,缓缓走近,嘴唇略显苍白,脸上却依旧笑容灿烂;声音,也如往常般亲切和蔼:“本宫四处寻找妹妹,遍寻不得,不想这丫头竟敢前来叨扰梅妃,实在是无礼……”
说罢,她目光凌厉一闪,迅速瞥了一眼林念瑶。转过脸,又是和颜悦色:“念瑶,还不随本宫速速离去,梅妃即将临盆,需要静养,休要打扰她!”
姐姐的突然出现,让林念瑶似乎受到了惊吓。此刻,她才如梦初醒,赶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在端贵妃身后。
临行前,她还不安地看了温秋实一眼。
蕙兰看得出,林念瑶对她的姐姐十分敬畏。
端贵妃带着林念瑶走到门口,突然转身,直视温秋实,关切问道:“温太医,梅妃胎位是否正常?可有需要特别留意之处?”
温秋实正发愣,闻听端贵妃发问,有些结巴地答道:“启禀端贵妃,梅妃……一切安好,胎位端正。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她孕期忧虑过重,身体有些虚弱,不过……微臣已想好应对之策……”
端贵妃聆听时神情专注,颔首表示认可:“如此,本宫便安心了。皇上将梅妃托付于温太医,望你尽心竭力,务必确保梅妃与腹中皇嗣安然无恙!”
接着,她将目光移至蕙兰脸上,轻笑道:“梅妃即将临盆,保重身体为要,莫要操劳过度!”
言罢,未待蕙兰与温秋实回话,她迅速转身,语气冷峻地对林念瑶下令道:“走!”
蕙兰心想,端贵妃进门后,见林念瑶与温秋实一起,又观妹妹神色,应是知晓内情,即便不知,也定会心生疑虑。
然而,她自始至终,只字不提,此女着实隐忍。
蕙兰移步至暖阁窗前,见端贵妃在雪地里快步而行,那妩媚面容紧绷,心中忽生不祥之感。
目送端贵妃与林念瑶离开醉心殿,蕙兰回头,见温秋实也正呆望窗外,目光黯淡,神情沮丧。
蕙兰走到他身后,柔声道:“若你真心念瑶姑娘,我可求皇上赐婚于你!”
温秋实浑身一震,转身看向蕙兰,露出苦涩又局促的笑容:“我此刻实无此心思……”
蕙兰微微一笑,心中明了,“在我面前谈起林念瑶,温秋实终究还是不自在的。毕竟,我曾是他深爱之人。”
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犹豫片刻后,又道:“况且,林家如今声势显赫。而我,不过是宫中暂留的小郎中,不日便要返回襄阳,林家怎会将女儿嫁我?无果之情,我宁愿不开始……”
蕙兰心中暗自叹息,“温秋实,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只因与我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便丧失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蕙兰审视着他,坚持道:“然而,不尝试一下,又如何知道没有结果?看得出,念瑶姑娘对你确实是真心倾慕。至于家世,温家虽不如林家显赫,但也是清雅的书香门第,并不算辱没了她!
至于是否去襄阳,皆在你一念之间。你之所以想去襄阳开医馆,是担心无法斩断你我之间的感情,被人察觉。若你与念瑶姑娘喜结连理,自然会开启新生活,不再困于过往。如此,又何必去襄阳呢?凭你的医术,即便想重回太医院,也并非难事!”
温秋实凝视着蕙兰,忽然轻声问道:“兰儿,你希望我……和念瑶在一起吗?”
蕙兰看着他的眼睛,坦率地说:“不一定是林念瑶……我希望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内心的愧疚和负担……虽然当初我也是迫不得已,但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温秋实摇摇头,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语气坚定而温柔:“兰儿,你别多想,你并未亏欠我,我也从未埋怨过你!”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朗声说:“好了,不说这些,当务之急,是照顾你平平安安地生下腹中胎儿……至于其他,暂时不必考虑!”
蕙兰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他:“刚才听你对端贵妃说,我孕期忧思过度,身体虚弱……为何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
温秋实轻叹气,低声言道:“说了……恐你更为忧虑。忧思过重,于分娩不利,你只管安心即可,有我在!”
蕙兰含笑,轻声道:“是啊,有你在,我便安心……况且,你不都已想好应对之策了,我又有何忧!”
温秋实嘴角泛起一丝笃定的微笑:“自幼至今,但凡你身体不适,皆服我所开之药,何曾不见效?我深知你体质,亦通晓分娩时或遇之险境。
而今你胎位正,且已足月,所余无非是惧中途失血过多,力竭……我已提前配好丸药,若有意外,含服即可……放心吧,兰儿,纵倾尽我毕生医术,亦必护你周全!”
言罢,他起身,无声对蕙兰微笑,那笑,如春日最和煦之风:“时辰不早了,我归去了……此二日,我便不出宫,只在太医院候着,只要你这边有状况,我随时可赶来!”
蕙兰望着温秋实,由衷道:“实哥哥,谢你!”
送温秋实离开后,思冰和思菱侍奉蕙兰用过晚膳,又搀她回寝殿。
雪夜,天寒地冻。加之身子沉重,蕙兰换了寝衣,欲早些歇息。
忽闻外间有低语声,未及蕙兰反应,门已被轻轻推开。她定睛一看,竟是着家常服饰的慕容复,踏雪而来。
蕙兰又惊又喜,忙欲起身请安。
慕容复快走几步拦住蕙兰,口中关切道:“躺着别动,朕不让人通传,就是怕你听见了还要起来。都这时辰了,何须这些礼节?”
他言罢,坐于床榻边,搓了搓手,面露喜色道:“外面积雪甚厚,朕徒步而来,着实寒冷,你此处却温暖宜人……”
蕙兰勉力侧身,执起他的手,那冰凉之感,令她不禁一颤,遂心疼道:“如此严寒,天黑路滑,皇上此时前来,岂不惧寒?”
慕容复抽回手,笑言:“批了半日奏折,适才方竣……初雪乃祥瑞之兆,你即将临产,朕自当相伴!”
蕙兰闻“初雪”二字,蓦地忆起去年初雪之夜,她尚处禁足之时,遭容妃张玉容算计,周身起疹,更被诬患麻风病。
正是当夜,慕容复先将她遣至云水阁,后又于大火中救她出来。
回忆令蕙兰感慨万千,她望着慕容复,掀开锦衾,嗔怪道:“手已如此冰冷,竟不让人侍奉更衣,快进来暖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