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阳光温煦。
秋苓晨起便洗衣于江边,端回一大筐,先在院角大木盆浆洗,再逐件晾于绳上。
蕙兰仍躲屋内,百无聊赖透过门缝,观秋苓独自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一阵哒哒马蹄声,忽而远远传来。
秋苓家于镇北头,欲入镇中,必经其门前。
蕙兰之心,顿时怦怦狂跳不止。
院中秋苓,显然亦闻之,停下手中动作,紧盯着院门方向。
马蹄声愈近,蕙兰屏息凝神,密切关注外头动静。
少顷,她喜出望外地见一着便装、身材伟岸之年轻男子,大步踏入。正是曾与陈同伴她往云若寺之白侍卫!
白侍卫见秋苓,客气问道:“姑娘,烦请打听,近日镇中,可有人自江中救起一与你年岁相当之女子……喏,即画像中此女……”
蕙兰躲门后,透门缝,闻秋苓机敏答道:“没有……未见,亦未闻……”
见来人乃白侍卫而非陈同,蕙兰激动万分,即刻便欲出迎。
然而,在即将触摸到门闩的一刹那,她的手,却猛地放了下来。
她心中飞速思量着:“那晚将我推入江中的黑影,是个男子,也就是说,必定是随行侍卫中的一人。万一……万一不是陈同呢?
那这个白侍卫,也有可能是凶手。如果连曾救过我的陈同,都能隐藏得如此之深,那我所知甚少的白侍卫,就更难以信任了。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如此轻率地出去!”
在她思考、迟疑之际,白侍卫听完秋苓的回话,迅速退出院子,翻身上马,似乎要进镇打听。
蕙兰心急如焚,不敢出去,又怕他就此离去。
情急之下,她看到屋内仅有的那把椅子,赶忙搬到后窗下,站上去,捅破后窗的窗纸,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
只见白侍卫已策马奔至那条青石板街道。蕙兰惊讶地发现,他并非孤身一人。
其身旁还有另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男子,显然与白侍卫是一道的,只是刚才并未入内。
他们勒住马匹,观察着镇子的布局,停步不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此时,蕙兰看到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突然压低声音,神色紧张地对白侍卫交代着什么。
她将耳朵紧贴在窗纸上,才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至今仍未找到尸首,皇上不死心,亲自带人……你必须赶在皇上之前……万万不可……你应该知道后果!”
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已令她毛骨悚然。
“此人是谁?能对白侍卫发号施令,必定权高位重。”
“可我为何从未见过他?他让白侍卫一定要赶在皇上之前找到我,是何用意?邀功吗?”
“非也,其神色与语气,显然凝重而紧张。”
不祥之感涌上蕙兰心头,她颤抖着踏上椅子,透过窗纸之洞,紧紧凝视着那中年男子。
不经意间,她瞥见他左侧脸颊靠近颧骨处,有一道鲜明的伤疤。
此伤疤使他整个人透出几分阴险与凶狠。
中年男人说话时,白侍卫一脸恭敬,频频点头。
最后,中年男人不知又说了什么,便向白侍卫挥手,沿原路折返,出了镇子。
而白侍卫则策马奔向镇子中心。
蕙兰依然立于椅上,心中如惊涛骇浪,翻滚不息。
她看得出,此人并非与白侍卫一同前来寻找她的下落,而是专程前来下达命令的。
“他言皇上不死心,令白侍卫在皇上之前寻到我,足见他绝非皇上所派。”
蕙兰脑海中,不断重现方才听到的那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你必须赶在皇上之前……万万不可……你当知后果!”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什么?
“万万不可让蕙贵妃活着见到皇上,否则,你当知后果!”
蕙兰脑海中,蓦地拼凑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
刹那间,她只觉整颗心揪作一团,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若我所猜无误,那么,畏惧皇上先找到我的人,畏惧我仍存活于世的人,定然是那晚对我下毒手,将我推入江中的人。白侍卫……莫非是他?
亦非不可能,虽说我此刻无法确定白侍卫之意图,但他与陈同一般,一路同行,完全具有动手之条件。”
蕙兰正思索间,屋门“轰然”一声被推开了。
她悚然一惊,定睛望去,竟是秋苓进来了。
秋苓见她站在椅子上,当即猜到她所为何事,便惴惴不安地端详着她,神情紧张而疑惑。
许久,秋苓才字斟句酌地问道:“兰儿,你都听到了,刚才那人……他手中拿的是你的画像……是你的家人来寻你了吗?”
蕙兰从椅子上跳下,缓缓摇头,艰难地答道:“他是来找我的,然而,他并非我的家人……他,极有可能是来取我性命的!”
秋苓浑身一震,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兰儿,你究竟惹上了什么事?莫要吓唬我!”
蕙兰直视着秋苓,一脸严肃,郑重地说:“秋苓,你放心,我绝非恶人,更未做过什么天理难容之事,是有人欲加害于我……此刻形势危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请你相信我……”
话未说完,便被秋苓打断:“我自是信你的,否则怎会让你在我家一直住下……”
她突然止住话语,满脸忧虑地惊叫道:“不好,倘若那人探听到你的下落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你虽未曾在白日出门,可算起来,住在这儿也有十余日了,万一被镇上的人瞧见……”
蕙兰一怔,已然失常的呼吸,在瞬间几乎停滞。
“秋苓所言甚是,我身在此地,如果白侍卫蓄意探查,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秋苓看着蕙兰,轻声道:“我恰好要外出给人送衣服,不妨顺便盯着那人的动向……说不定他四处询问,一无所获,就会直接从南边离开了呢……”
蕙兰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没错,白侍卫究竟是敌是友,尚无法确定。所以,我宁愿错过被救走的机会,也不能贸然见他,更不能被他发现我的下落。
既然那中年男子严阵以待,欲让白侍卫先于皇上找到我,则说明,皇上此时或也正在沿江一带的村镇搜寻我的踪迹,且不久后便可能寻至此处。
因此,我不能逃离。若白侍卫才是真凶,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尽快让他离开此地。而后,我继续藏身于秋苓家,静待皇上到来。
如何才能尽快支走白侍卫?他在这镇上多停留一刻,找到我的几率便越大,我的处境便越危险。”
蕙兰心中飞速盘算,眼中忽地一亮。
“白侍卫适才随意问了秋苓一句,得到否定答复后,便立刻离去。说明他如今也是不得其法,完全是在没有头绪地碰运气。
而那中年男子适才命令了他,此刻,白侍卫必定心急如焚,急于探知关于我的消息。越是焦急之人,就越容易慌不择路,难辨真假。”
蕙兰行至秋苓跟前,如此这般嘱咐了她一番。
秋苓机敏过人,很快便点头应道:“我明白,等我的好消息!”
言罢,秋苓便快步出了门。
约摸半个时辰后,秋苓归来,面带得意的微笑向蕙兰眨眼。
蕙兰迎上前来,急切问道:“成了吗?”
她抿嘴笑道:“自然……我端着衣裳,在西街追上那骑马之人……我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哥,大哥请留步……
他果然当即勒住马,回身看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方才忘了告知……前些日子,我听闻芦庄一渔民,从江中打捞起一具女尸……
他闻听此事,霎时面色凝重,对我连连追问。我谨遵你的嘱咐,对此一无所知,只言是在江边洗衣时,听路过的船家所言。他沉思片刻,便询问芦庄所在,随后致谢离去……”
蕙兰轻舒口气,对秋苓颔首表示赞许:“如此这般甚好,他定然急于查证。若说得过于详尽,他或许会心生警觉……我现下唯一担忧的是,他至芦庄一经打听,发觉你所言有假,必会起疑,迅速折返!”
秋苓面带微笑,从容看着蕙兰,缓声道:“无妨,我之所以提及芦庄,一是其地偏远,二嘛……我并未骗他,半月前,芦庄的确有渔民从江中捞出一具女尸,不过据闻是隔壁镇的一个徐娘,因丈夫纳妾,一气之下,投江自尽了……故而那骑马之人到了芦庄后,即便探听明白,也不会有所怀疑……”
蕙兰不禁莞尔:“秋苓,甚是佩服!”
“白侍卫虽已被我暂且支走,但只要我仍流落他乡,便依旧身处险境。既然皇上或许正在附近江边的村镇搜寻我的下落,那么,我不能坐以待毙,需得让皇上知晓我的情况。
我应当采取些行动,向皇上传递消息,让他知道我还活着,且就住在秋苓家。当然,我不能抛头露面,更不能大肆张扬暴露自己的行迹。
以免在引来皇上的同时,也引来欲除我而后快的杀手。最好,是通过某件物品。而这件物品,还必须独一无二,能让皇上一眼认出是我的。”
蕙兰苦思不得其法,正抬手轻揉额头时,目光忽然被手腕上所戴的手串吸引了。
须臾,她惊喜不已,几欲高呼:苍天助我!
此手串,乃慕容复征讨章威与缅族时,于西南边陲,觅得玉匠为蕙兰所琢。
紫玉稀有,通体晶莹。手串接口处,垂挂着细长流苏,其上缀着小巧的、兰花状玉佩。
玉佩!
蕙兰后知后觉,此玉佩形状,实乃蕙兰花。与她昔日那月牙形玉珏上所雕,近乎相同。暗含其名。
彼时,她未能领悟慕容复深意。殊不知,他以此种方式告知她,已知她的真实身份,晓她是邓蕙兰。
往昔之事,令蕙兰怅惘若失。此前,因她身负重任,错失诸多本应坦诚相待、两情相悦的时光。
而今,真相大白,二人好不容易消除芥蒂、同心同德,却再度被迫分离。
蕙兰欲见慕容复,刻不容缓!这小巧玉佩,实乃绝佳信物。
“手串乃皇上私下赏赐于我,当夜,他悄然套于我腕,思冰思菱皆不知情。此蕙兰花玉佩,仅为流苏之配饰,微不可察,应无人留意。亦即,除皇上外,无人可一眼认出此玉佩乃我所有。”
蕙兰再度望向秋苓。无奈,她无法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再度求助于秋苓。
秋苓见蕙兰如此,微微皱眉道:“罢了,有何事便直说,莫要藏头露尾!”
蕙兰轻叹气,放下手串,取下玉佩,低声对秋苓道:“秋苓,我有一引来家人之法……你持此玉佩,乘船至沿江诸村镇,逢热闹处,便高声叫卖,言欲售祖传兰玉佩……然其仅指甲盖大小,应无人购之,若有人真欲买,你可漫天要价,万不可售出!”
言罢,蕙兰至床边,自枕下取出耳坠,递与秋苓,略带愧意道:“恐耽误你生计……此玉佩不可售,但此副耳坠,你可寻当铺当了去……权当我谢你之意,莫要嫌弃!”
秋苓接过小巧玉佩,用帕子仔细包裹。
她未接蕙兰耳坠,瞥一眼,淡言道:“我若贪图你物,早趁你昏迷时,尽皆取之当了……你放心,我这就去,必尽快跑完周围十里八村!”
蕙兰感激地望着秋苓,双目炽热,却一言不发。
她心中暗道:待我日后,必重谢秋苓!
接连三日,秋苓皆早出晚归,乘船外出,于附近村镇“叫卖”那枚小玉佩。
首日,毫无所获。
她归来后,喜道:“我叫卖祖传玉佩,即刻引来众人围观,皆耻笑之。言未见过如此小之玉佩,尚不及指甲盖大,何用之有。讽我穷疯矣,此尚祖传之物……哼,彼等愈笑我,我愈叫得起劲,巴不得引众皆来!”
次日,依旧无果。
见蕙兰神色黯淡,秋苓宽慰道:“不必忧心,兰儿。今日我引来的人,较昨日更多了。众人观后皆兴致勃勃,四处传播,言不知何处来一女子,八成是疯了,整日售卖黄豆大的玉佩……如此下去,迟早会传入你家人耳中,他们定会寻来!”
第三日,秋苓依旧早早出门。
正午,蕙兰独留屋中,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心中烦闷且忧虑。
此时,她忽闻院子柴门开启之声。
心中一惊,她忙走向屋门,正欲透过门缝张望,却闻秋苓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掩兴奋,自门口传来:“兰儿,玉佩买主已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