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依偎在他胸前,低声啜泣道:“姐姐已逝,宋氏也刚离开……端妃被处决,安嫔身负重伤……皇上,她们……一个个都不在了……”
她深知自己不应提及此事,然而一提起姐姐,她还是无法自持。
此刻,她满心悲怆,为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也为自己的九死一生。
自入宫以来,她所见最多的,便是这些女子间的明争暗斗。
她们为了恩宠,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到头来,既害了他人,也断送了自己。
谁之过?
慕容复依旧沉默,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突然,蕙兰感觉慕容复抱着她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着。
蕙兰惊愕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慕容复眉头紧锁,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慕容复注意到蕙兰在看他,他也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后,用沉痛的语气说:“兰儿,朕虽贵为天子,却也是有血有肉之人。你所说的,朕……也都想到了,是啊,她们一个个都不在了……都是曾经陪伴在朕身边的人。
朕回宫后的短暂时光内,端妃和先皇后,都让朕……大为震惊。
端妃说,朕从不了解她的心。的确,从前,朕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至于后宫这些女子,要么是先帝和太后为朕选定的正妃侧妃,要么是朕登基后选的秀女……她们,皆是为了各自的家族,带着各自的目的,成为朕的女人。
朕……从未发自内心地爱慕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因此,也从未考虑过她们的喜怒哀乐,更不曾走进她们的内心,甚至没有想过,她们对朕的感情,是何模样。
再后来,你来到朕的身边。朕的心里,除了天下和朝政,又多了个你,也就更容不下别人。然而现在想来,如果……如果朕也能像对你一般,发自内心地疼惜爱护她们,她们是否就不会变得如此阴毒刻薄、面目可憎?是否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悲剧?
又或者,如果一开始陪在朕身边的只有你,没有旁人……那么其他的嫔妃们,是否就能觅得良人,平安终老?”
蕙兰看着慕容复,心中震撼不已。她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思考。
他贵为皇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胸怀天下,纵横四海,竟也有儿女情长、矛盾纠结的时候?宋氏和端妃等人的命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她们自己,在争宠夺利的过程中,释放了人性的恶,才会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慕容复的这番话,有惋惜,有自责,说明他在面对她们时,并非铁石心肠,也并未将她们的性命视如草芥。
蕙兰凝视着慕容复,轻声道:“皇上,这怪不得您。您也说了,她们……或者说我们,从进宫的那一天起,从得知自己要成为皇上的嫔妃起,就有了各自的目的。
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耀……那么,就不能再像普通女子那样,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更不能纵容自己专横嫉妒……要位份,要荣耀,要富贵,还要皇上的怜惜和宠爱……得不到就不择手段,去作恶,去害人……欲念太深,贪心不足,到头来,只能是一场悲剧。
臣妾在感慨她们的同时,亦是在告诫自己,万不可如此!”慕容复身躯微颤,将蕙兰被风吹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喃喃道:“你不会的兰儿,你永远不会如此的……”
继而,他松开蕙兰,牵起她的手,沉声道:“莫谈这些了,朕……送你回醉心殿,你累了,好生歇息吧!”
“终于出了离宫,终于要回到我熟悉的地方,终于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蕙兰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慨叹。
跨入醉心殿的大门,第一个迎出来的,便是思菱。
她奔至蕙兰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喜极而泣道:“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此生再难见您了!”
蕙兰将她扶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思菱看起来,较之前清瘦了许多,脸色也略显憔悴。
蕙兰轻叹道:“你也吓了本宫一跳,幸而,及时拿到药方,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也算是死里逃生……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着,她看向慕容复,恳求道:“皇上,思菱和陈同的婚事,既是您亲自赐婚,还请皇上定个婚期,让他们早日完婚吧……
皇上御驾亲征的这些日子,他们俩,也是历经坎坷……臣妾,想好生补偿他们!”
未料,蕙兰话音刚落,思菱的脸色就骤然一变,她再次跪倒在地,口中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说道:“娘娘,不要……奴婢不想……奴婢还想多陪陪娘娘……不想这么早成婚!”
思菱下意识的反应,令蕙兰甚是诧异。
“她与陈同,本就情投意合。这些日子,他们历经诸多磨难,如今终于否极泰来,到了皆大欢喜之时,她为何要回绝我的提议、不愿成婚?”
蕙兰心生疑惑。迎着她探寻的目光,思菱低头不语,似乎不敢与她对视。直觉告诉她,思菱和陈同之间必定发生了何事,多半还是因为陈同父母的态度。
然而此刻,当着慕容复的面,蕙兰不好多问,只得温和地对思菱道:“起来吧……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谨慎一些也好,待日后……再从长计议吧!”
思菱站起身,连连点头,如释重负。
她偷瞄着蕙兰,神情有些复杂,旋即转移话题道:“娘娘,奴婢和思冰……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蕙兰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沾满了草屑、尘土和血污,狼狈不堪。她又伸手摸了摸头发,乱蓬蓬油腻腻的。
她这才意识到,在离宫待了数月,此刻的模样有多邋遢,可想而知。
继而,眼前瞬间浮现出慕容复刚刚将她拥入怀中,又从她头上摘掉草叶的情景,想到自己是以这副模样与他重逢,不禁有些窘迫。
她看向慕容复,嗫嚅道:“臣妾失态了,臣妾如今……是否特别狼狈?估计也像破庙里的女乞丐了!”
慕容复端详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你……不过,衣衫褴褛,难掩丽质天生;蓬头垢面,不遮倾国倾城!”
蕙兰的脸泛起红晕,娇嗔道:“皇上打趣臣妾呢!”
慕容复伸手理了下她的头发:“朕所言皆出自真心……且说,见你如此,朕只会心疼你,又怎会取笑你。
罢了,在朕面前,如何都好,但切不可这副模样出现在太后面前。快去收拾一下,待会儿陪朕一起,去给太后请安!”
蕙兰颔首道:“若不是这般脏兮兮的,臣妾真想立刻就去。臣妾实在是太想烁儿了,都有些……近乡情更怯了。不知他待会儿见了臣妾,会不会不认得了……”
他们正说着,陈同与慈宁宫的候公公一同过来了。
两人一见蕙兰和慕容复,急忙请安。
陈同低声向慕容复禀报了什么,候公公等他们说完后,恭恭敬敬道:“皇上,太后娘娘请您和兰贵妃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慕容复应了一声,对蕙兰说:“那你快进去更衣,朕先去慈宁宫见太后,在那儿等你!”
思菱一看见陈同,便转过身,急急地说:“娘娘,奴婢……奴婢去看看水有没有烧好……”说完,她便如逃一般,快步离去。
陈同目送着思菱离去的身影,脸上露出痛苦又不解的神情。
慕容复和候公公先行一步出门,陈同却是满脸迟疑,蕙兰知晓他的来意,故意道:“陈同,你留一下,本宫有几句话要问你!”
陈同顿住脚步,蕙兰开门见山问道:“陈同,你和思菱……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同眉头紧皱:“微臣也不知,思菱自从病好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对微臣……总是避而不见,就是偶尔遇见,也和今日一般,一言不发,匆匆离去……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
这两日,娘娘您事务繁忙,微臣不好叨扰。微臣此来,正是为此事,想请娘娘询问思菱,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蕙兰面无表情地看了陈同一眼,沉声道:“是否你父母那边……又派人与思菱说了什么?”
陈同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微臣已然说服父母,他们如今都已同意微臣与思菱的婚事!”
蕙兰轻笑一声,沉凝道:“同意了?如此甚好……不过思菱向来沉稳,定是有何事发生,否则,她不会无端耍小性子……你且退下,本宫寻机与她好生谈谈!”
在思菱和素靥等人的侍奉下,蕙兰迅速沐浴更衣。梳妆完毕后,立刻起身前往慈明宫。
一进庭院,蕙兰便见西偏殿不远处的亭子下,秋苓正抱着烁儿,悠然自得地晒太阳,两名乳母在旁陪着逗弄,欢声笑语一片。
她的心怦怦直跳,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苓怀里的烁儿。依旧是粉雕玉琢、伶俐俊俏,身形却长大了不少。
此刻,他正探着身子,欲夺乳母手中那枚火红的枫叶。
满脸渴望喜眉笑眼的模样,甚是可爱。
蕙兰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亭边。
秋苓不经意间抬头,见是蕙兰,先是一怔,继而喜不自禁奔过来:“娘娘?是您来了……我这……莫不是在做梦吧?”
蕙兰微笑着,伸出双臂,欲抱烁儿。
不出所料,和上次一样,烁儿如见生人般,猛地转身,趴在秋苓肩头,不敢看蕙兰。
秋苓急忙连声劝道:“四皇子,这是母妃,母妃来看你了,你快看看呀……”
蕙兰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从乳母手中接过那枚枫叶,挤出一张沉稳的脸来,低声喊道:“烁儿,烁儿,母妃回来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不满周岁的小婴儿,自然还听不懂话。
但片刻后,他还是慢慢转过身,直直地看着蕙兰。
蕙兰沉稳地笑着,把手里的枫叶递给他。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接住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蕙兰。
忽然间,他咧开嘴,对蕙兰笑了一下,露出几颗刚长出来的小白牙。
这大概是世上最让人欣慰的笑了,沉稳而纯净,把蕙兰的整个心都融化了。
她没敢强行抱他,只是抚摸着他的小脸,又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他一下。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唉,我的儿子,才十个月,而我离开他的时间,竟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愿往后余生,再无波折,我能守着我的孩子,看他一天天长大。”
一声门响,蕙兰应声看过去,却是太后出现在西偏殿的门口。
她远远地看着蕙兰,沉稳地说:“兰贵妃来了,快进来……哀家和皇帝都等着你呢!”
蕙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烁儿,太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宽慰她道:“放心吧,烁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回到你身边,很快就跟你熟了……对孩子来说,亲娘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一股暖流袭来,蕙兰沉稳地走了几步,跟着太后进了西偏殿。
慕容复静立窗前,想必刚才蕙兰和烁儿的一幕尽收眼底。蕙兰一进门,他便沉下脸来:“烁儿见朕,犹如见虎,哭闹不休……然见你,即刻喜笑颜开。足见母后所言不虚,生母之情,无可替代,即便是生父也不能。”
他这一番话,令蕙兰和太后皆不禁莞尔。
太后笑道:“又胡言乱语了……皇帝贵为天子,却总忘却自己身份!”
慕容复肃容道:“在母后和兰儿面前,朕的身份便是儿子和夫君,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无需拘谨!”
“夫君”二字,令蕙兰的心为之一颤。
太后在上方的楠木雕花椅上坐下,赐蕙兰坐下,又命琉璃上茶,这才缓缓道:“皇帝归来,终得团聚……现今西北即将平定,京城的秋疫,有了林正修的药方,亦已好转……宁安侯和端妃这边……总之,哀家的心事,总算是了却了!”
说着,她看向慕容复:“皇帝御驾亲征的这些日子,兰贵妃也甚是辛苦。若非她取得秋疫药方、铲除宁安侯,还不知会生出多大的事端呢。皇帝定要好好补偿她……
过往之事,便让它过去吧!哀家如今也算看明白了,后宫,急需如此聪慧贤明之人主持。将后宫交予兰贵妃,哀家日后便可高枕无忧,安享天年了!”
慕容复由衷笑道:“母后放心,儿臣铭记在心……待敬国公西征归来,朕定当一并封赏!”
太后颔首,赞许道:“哀家险些忘了,敬国公此次,亦是功不可没……兰贵妃,此乃实至名归,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