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们近在咫尺。
忆桐已经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欢喜还是酸楚,是愕然还是惶惑。
留在宫里以后,她知道自己早晚会遇到父亲。夜深人静时,她曾无数次地想象着和父亲重逢的画面,却不想竟是如此的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忆桐目光专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身材高挑而修长,显得十分瘦弱;但这并非因为他缺乏力量或勇气。
可能是常年在西南驻守的缘故,皮肤呈古铜色,更显出几分坚毅和冷峻。这种肤色不仅仅是岁月的痕迹,更是他坚韧不拔的象征。
站在那里,他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散发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陈同根本没有注意到忆桐。他毕恭毕敬地回答皇后娘娘的问话:“多谢娘娘惦记,微臣的父亲,还是老样子……病情没有好转,但好在也没继续恶化……微臣身为儿子,这么多年不能在他身边尽孝,实在愧疚……”
皇后娘娘柔声道:“那你这次不妨在京城多留些时日,好好陪陪父亲……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千万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
他叹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皇上先看见呆呆站立的忆桐,他指着她,问皇后娘娘道:“这位……就是你跟朕提过的兰儿姑娘吧?”
皇后娘娘笑道:“正是!”
“居然这么巧,也叫兰儿,哈哈哈……”皇上打趣道。
“是的,真巧!”皇后娘娘很自然的挽住皇上的胳膊,一脸的幸福。
陈同听皇上和皇后的对话,才移转目光,看了一眼皇上口中的小姑娘。
他发现忆桐正紧紧地盯着他,微微一怔,迟疑着问道:“这位是……”
皇后娘娘回答说:“这位是兰儿姑娘,是温秋实和林念瑶在襄阳收养的孤女,前几天带进宫来,本宫见了甚是喜欢,就提议让她留下住一段,和浅溪做个伴……兰儿,还不快见过皇上,见过镇西大将军!”
忆桐听到皇后如此说,才回过神来,缓缓离开餐桌,盈盈跪倒:“民女给皇上请安,给镇西大将军请安!”
像浅溪公主说的那样,皇上果然很是和善,他亲切地说:“起来吧,孩子。浅溪从小都是哥哥们的跟班,难得有个年龄相仿的姑娘陪陪她!”
陈同却是一言不发,他直视着忆桐,眉头紧蹙,一副沉思的表情。
忆桐紧张得连呼吸都几乎停滞,“难道……他认出我了?他在我脸上看出了娘的痕迹?”
就在她心跳如擂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陈同终于开口了,声音带出几分恍然大悟的明朗:“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府中下人说温太医回京后,曾带了一个姑娘过去探视家父……就是兰儿姑娘吧?”
忆桐的心咚地一声,仿佛一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然而,紧接着,她感到一股细小而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根针轻轻地刺痛了她的心弦。这种感觉让她一时间难以分辨究竟是失望还是解脱。
她暗自苦笑,心中暗暗自嘲道:“看来,我真的是想得太多了。”
如果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能够一眼认出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女,那么这世上的恩怨情仇或许就会减少一大半。
忆桐抬起头,与陈同对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话,那声音,令她不禁涌起一股想要倾诉的冲动。
但她害怕自己颤抖的声音会暴露出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感,于是只能草草地点点头,用一种微弱得如同蚊子嗡嗡叫般的声音,简洁明了地回答道:“是!”
陈同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薄却温暖的笑容,宛如春日暖阳般和煦。
他轻声说道:“多谢姑娘……那天刚好有事进宫,未能亲自接待温郎中、温夫人和姑娘,实在是抱歉。将来姑娘回到襄阳,烦请代我向温郎中转达我的谢意。”
忆桐努力保持镇定,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应道:“将军不必如此客气。”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其中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动。
说话间,皇上和陈同都落了座。
思冰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这会儿端着茶壶和茶盏,过来上茶。
忆桐冷眼旁观,发现她给陈同献茶时,再次轻轻扯了扯袖口,露出了那只手串。
绿松石珠子碰在茶盏的边缘,清脆的叮铃之声,让陈同瞬间变了脸色。
他盯紧思冰姑姑的手腕,良久,才痛苦地微闭双目,喃喃道:“这一幕,似曾相识……”
皇后娘娘远远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那年,本宫的父母被宁安侯劫走,你只身前往青岩山的林家别院,一夜未归。
她牵挂着你,坐立不安。第二日你回来后,她喜极而泣,给你端了茶水过来,由于太过激动,两只手哆嗦着……就像刚刚那样,茶盏碰着她腕间的绿松石手串,叮铃作响……”
陈同的脸上,现出痛楚又神往的表情:“娘娘好记性,微臣……也从不曾忘记。这些年,微臣就是靠着这些回忆,才得以活下去!”
许久没有开口的皇上,这会儿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人不可能一辈子靠回忆活着……陈同,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虽君臣有别,但朕向来不把你当外人。今儿当着皇后的面,朕再劝你一次,该忘记的,就忘了吧……
这么多年,思菱杳无音讯,必定已不在人世。你……也该放下了。
你此次在京城久住,朕便想再为你指一门亲事。你已近不惑之年,也该成家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亲在患这场大病之前,曾多次向朕求情……你忍心让他老人家,就这么带着遗憾……”
皇上顿住不再往下说,而陈同,则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立刻起身离开座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微臣心意已决,此生绝不再娶。皇上对微臣的关心,微臣心领了;微臣的心意,还望皇上能够成全!”
皇上和皇后娘娘对视了一眼,慨然长叹道:“你……你……让朕说你什么好呢……起来吧……起来吧……冤孽啊!”
忆桐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不忍再听下去,便转过身,小声对皇后娘娘说:“娘娘,民女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去歇着!”
皇后娘娘如梦初醒般,温言道:“本宫都忘了,浅溪和兰儿还在这儿呢……皇上和本宫要跟大将军说说话,你们都退下吧!”
忆桐和浅溪公主便双双离开了正殿。
浅溪公主听到忆桐说身子不适,在门口处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然后就沿着回廊,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忆桐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屁股瘫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旅人,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疲惫不堪。
顺手捞起一卷书,试图通过阅读来转移注意力,但书上的字,入了眼睛,却怎么也无法进入她那颗疲惫的心。
片刻后,忆桐终于放弃了努力,将书随意地扔到一边,然后轻轻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风吹草动。
从这个方向,刚好能将正殿的回廊尽收眼底。
她还是,想多看自己的父亲一眼!这毕竟是他们父女的第一次见面啊!
冬日的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人浑身发抖,但忆桐却浑然不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那个刚毅而孤寂的身影,从正殿出来,沿着回廊,踽踽独行。
“他这是要走了吧!”
忆桐痴痴地凝望着,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奔到他面前,不管不顾地告诉他:我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娘还活着,就在襄阳,她也在日夜思念着你。
她想象着,深情如他,苦苦坚守这么多年,如果知道了实情,必定会欣喜若狂吧。
她打定主意,脚步已经要离开窗边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惊愕地回头,发现思冰姑姑竟然也顺着回廊追了过来。
陈同这会儿刚走到回廊的拐角处,他分明也听到了,顿住脚步,蓦然转身。看到是思冰姑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问道:“思冰姑娘,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思冰姑姑跑到他面前,没有回答,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良久之后,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清晰而缓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拒绝皇上的提议?为什么不愿意再娶?”
陈同愣了一下,依旧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思冰姑娘,你应该知道的……”
思冰姑姑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几乎是喊了出来:“不要再叫我思冰姑娘,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要跟我这么客气吗……
你知不知道,西南潮热,你所穿的每一件夏衣,皆是我挑选轻薄透气的布料,一针一线精心缝制而成?你知不知道,你喜爱的糕点,皆是我亲手制作,求皇后娘娘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的……这些年,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窗前的忆桐,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思冰姑姑一直未嫁人,是因为她爱慕我的爹爹……镇西大将军陈同。”
陈同面无表情,迟疑片刻,避重就轻道:“思冰,你今儿是怎么了?这可是凤鸾宫,你身为掌事宫女,若是被人看到了,会说闲话的……”
思冰姑姑凄楚地笑了一下,无所谓地说:“看见就看见吧,这凤鸾宫上下,谁不知道我的心思……今儿我豁出去了,一定要把话说明白……陈同,你放弃吧,不要再等她了,我不想看你这么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地活着……她真的不值得你这样折磨自己!”
陈同不解地说:“思冰,她……思菱可是你的好姐妹……”
思冰姑姑的眼睛里,泪光闪现:“是的,她是我的好姐妹,我甚至把她当成亲姐姐看待。我知道她什么都胜过我……所以,当年窥到你们俩的情意后,我便立刻扼住了自己的单相思,不允许自己再对你流露出分毫的爱慕之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看着你们俩在我面前恩恩爱爱,心痛,却从不嫉妒……我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尊敬她,爱戴她,得知她患了秋疫,我心急如焚,生怕她有个闪失;
当她终于和你喜结良缘,我眼睁睁看着一身红妆的她,走向门口的喜轿……我最好的姐妹,终于嫁给了我此生最爱的男人……纵然心如刀绞,我也一样含笑祝福……”
“思冰,你……”陈同急促地喊道。
思冰姑姑轻轻地摇头:“陈同,你听我把我说完……我祝福你们,是因为坚信你们在一起后,会幸福美满。可我哪里能想到,成亲还不到一个月,竟然发生那样惨烈的灾祸。
她杀了你的母亲,然后逃之夭夭……她根本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深情……我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就该用些心计,直接把你们拆散……
她让你家破人亡,让你生不如死,你为什么还要想着她念着她?为什么要为了那样一个女人,把自己放逐到西南的荒蛮之地?”
陈同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不会杀人的,我坚信另有隐情,思菱她不是那样的人……”
思冰姑姑的唇角现出一抹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执迷不悟,如果她没有杀人,她当年为什么要逃走……而她这么多年没再出现,只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陈同的目光看向庭院中的一株腊梅花,语气沉沉道:“不,我有预感,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他停顿了一下,冷漠又坚定地说:“思冰姑娘,西南的将军府里,有绣娘,也有厨子……所以,以后,我的衣食起居,就不劳您再费心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决绝的快步离去。
寒风吹起他的衣角,让飘然独行的他,像一个隐居世外的高士。
忆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到思冰姑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缓缓露出狠绝之意。
一阵北风吹来,将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传进了忆桐的耳中:“陈同,你别做梦了……此生,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