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后,金色耳挂勾在耳廓上。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直勾勾看她,而是垂眸瞧着手上把玩的金兜,缓而慢地呼吸着。
较为冷漠的气质让苍舒扶住了门框。她并没有完全关上,而是用手指紧紧地抠着,以防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
然而却在这时,面前的邬焱突然抬起头,与她平静对视。
烛火被门外的微风轻拂的颤抖,落叶被风吹落,黏在水潭、贴在地面上。
亢长的死寂中,他开口道:“晚上好。”
苍舒:“……”
想象中歇斯底里的问候并没有随着他抬头而来,反而极为平静,平静的就像是他根本不知道、没猜到真相。
苍舒没想明白他揣得是什么心思,将门留出缝隙,才走上前问:“你…是怎么进房间的。”
邬焱盯着她道:“不是从门进来的,是从窗子翻进来的。”他稍顿,又补充,“因为看见你屋内有其它人在。”
他表现的很懂事,没有任何埋怨和质问,只是淡淡陈述事实。
苍舒难得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他对面,垂眸盯着杯子内的‘湖面’:“你今天来——”
“我今天来是觉得晚上太过无聊,所以来找你聊聊天。”他又装作不清楚的模样,目光越过苍舒的肩膀,望着院门,“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他。”
苍舒只盯着杯子:“我现在也很讨厌他。”
邬焱摇头哼笑,从储物戒中拿出酒,给苍舒倒了一杯后,用手指尖轻轻推向她。
“喝这个。”
苍舒看他,将手上的杯子放在桌面,随即拿起他动手推过来的杯盏,轻轻捏着杯壁转圈。
邬焱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他低着头,看见平静的酒面上泛起了涟漪。半晌,他问道:“苍舒,你说人会变吗?”
“……”苍舒没答话,往日较为刺喉的酒只剩下满满酸涩。她轻轻抿着,在外面雨落下的瞬间,轻轻点了头。
邬焱很轻地笑了下,像是没看见她的回答:“很小的时候,我跟着阿娘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说故事。他讲,有对夫妻,患难与共,即便日子苦,也互相扶持、恩恩爱爱。他们用所有的积蓄开了家铺子,这铺子起先没有什么生意,但随着日子久了,这铺子的名气便慢慢打了出去。”
“他们赚了很多钱,女人可以换上漂亮的衣服,也可以住用砖头砌成的房子。但好景不长,男人的身上逐渐沾上了脂粉味,脖颈也带上了女子指甲的伤痕,女人后来知道,男人在外养了个外室。”
苍舒:“……”
“男人变了,他不再是以前会抱着她给她承诺的人、不再是冬天给她暖脚,生怕她冻到的人。他变得喜怒无常、高高在上,他变得不再关心她,对她也只剩下厌烦。”
“所以,人果然是会变的。”
苍舒感觉到邬焱在看她,抬起头想与他对视。却又在看见他的那瞬间,愣在原地。
邬焱的眼里布满了水光,那双平时会盯着她、像是会说话的目光在此刻却像是个破碎的玻璃珠。
她的话卡在喉咙中。
再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杯盏中也跟着泛起涟漪。苍舒握得指尖泛白,最终逃避他的视线,低下脑袋。
邬焱终于问出那句话:“你也要抛弃我吗?”
杯子依旧被她用力地握着,苍舒听见这句话时,只觉得气血上涌,骨头都密密麻麻泛着疼痛。
这种疼痛是不能用感知来比拟的,它很复杂,复杂到她觉得,这是比天雷还要疼的疼痛。
她听见自己否认:“我没有不要你。”
“你既然没有不要我,那你为什么要骗我?”邬焱站起身,眼睛红得可怕,“为什么要骗我说是谢良青得了火印毒,为什么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晃?!”
“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欺骗,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清泪随着他的质问滴落。
“苍舒…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骗我,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声音渐渐轻下去。
苍舒呆呆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愣了半晌,也只是说道:“…我其实没想骗你。”
“可是你已经骗我了。”他笑起来,“你骗我说是谢良青得了火印毒,骗我说你没事,用一个个谎言搪塞我——”
“你就是想抛弃我,想让我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地存活在这个世上,你跟我阿娘一样!你跟我阿娘一样想抛弃我!”
“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你,但是你为什么要拿身体跟我开玩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健康跟我开玩笑?”
“……”
苍舒没说话,只觉得腮帮子也跟着酸。她抬眸看向邬焱,看他有些癫狂、又有些无措的模样。
明明是在责怪、质问她。
可在她看过去时,他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上前跪在她面前,伸出手抱住她的腰,像婴儿贴着母亲般,紧紧地圈住她。他埋在她的腿间,肩膀哭得颤抖,却没有声音,像是乞求、乞求她别离开。
邬焱很疼。
他心脏很疼,疼到所有的筋脉都跟着疼痛。可他依旧圈住她,像是生怕她逃走似的。
热泪浸在她膝盖的布料上,苍舒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脑袋,可又在即将触碰到时,收回了自己的手。
“别哭了。”苍舒声音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我只是骗了你一件事情,又不是下一秒就要死了,我不需要你给我哭丧。”
“……”
“可是火印毒是要人命的东西。”邬焱哭着摇头,“你早就准备好死了,你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当过自己人…在我靠近你时,你已经想好了如何离开我,我怎么能接受?”
“你死了后我怎么办呢…?我要度过多少个没有你的日夜?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为什么连命都不要了?”
他说到这里明显顿住,最后是剧烈地颤抖和气也喘不过来的胸腔。他道:“苍舒…你能不能不要抛弃我…我只有你了。”
“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
苍舒:“……”
“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我呢?”
邬焱再说出这句话时是明显的问句,他可以清晰的从她的情绪、表情内瞧出她的态度。
二选一。
她选择抛弃他,像当初阿娘抛弃他般。
可是凭什么啊?!为什么就不能选择他呢?为什么不能选择他呀!他不甘心!他一点也不甘心!
他不想一个人被锁在深宫的房间内,蜷缩在破旧的小床上。他不想每日坐在宫内,等待有人来看他。
邬焱就想…就想被她选择一次。
“我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被你选择。”他依旧埋在她的膝盖处,耳廓上的金色耳饰咯在她的腿上,却未有丝毫疼痛传来。那儿湿了一片,热热的、热到了她的骨子内。
他又颤抖着声音问:“我到底是输给了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来陪我、才能将我放在心上,不再抛弃我?”
头已经抬起,说出的话语带有恳求:“只要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你喜欢什么样我都能改,我以后不会再乱发脾气…我不会跟你闹别扭…我也不会乱吃醋…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苍舒…真的、我说真的,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
“……”
“邬焱,你需要长大。”苍舒听见自己说,“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所有人都会是阶段性的陪伴。我会死,那是我的命——”
“不是的。”
邬焱打断她,眼睛又红又肿,说话的声音也极哑:“你可以活,我们找个地方疗伤,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会让你存活下去,我也不报仇了…就、就我们两个,就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可以去夜市上买糖人…你不开心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哄你…”
他说到后面,话语根本连不成句子,只有止不住地哽咽。
苍舒望着他,眼泪滴落,可语气却很冷:“邬焱,你不报仇,我会瞧不起你。”
“可我真的不想再失去身边人了,你死了我该去哪里找你?没有人能拯救我,也没有能代替你,我真的不能失去你…真的不能…”
“……”
话虽是如此说,但苍舒知晓姜窈临死前并不会想要邬焱替她报仇。她不是这个性子,即便是替他安排好了所有,也只是想让他在离开妖都的路上有所保障。
姜窈不会让邬焱复仇。
从她生病隐瞒邬焱起,她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让他离开。
姜窈所有的意愿,只是想要邬焱能够快乐、幸福的活着。她不想邬焱被卷入所谓的仇恨,不想再见到有人死去——
她只希望邬焱开心。
这是苍舒早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让他活下去,只能用报仇来麻痹他,变成他唯一能存活的动力。
很残忍是吧?
可她好像也只能这么做。
苍舒伸手捋过他的发丝,俯身认真地看着他,几乎是平视,手指摩挲过他的眼睛和泪痕:“邬焱,你要知道我有属于我的使命,我身上的担子很重,我的性命不是只属于我自己一个人。”
“我有我的倔强、有我不想认输的点,所以我也必须这么做。”
他的清泪随着她所说的话落下,她用大拇指去擦,可却擦不尽他滑过的泪。
苍舒试图同他讲道理:“我遇见你之前,经历的第一件事情,是一群女子被囚禁在城里,被拐至城内做没有人权的‘性奴’。但你知道吗,这仅仅只是为了让我醒悟、为了让我明白些道理,所以她们才有了这些经历。”
“大家都觉得是我的存在拯救了她们,但是根本就没曾想过,她们或许是因为我,才有这番遭遇。所以邬焱,你让我怎么轻松?”
“而且不止他们,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每个人的出现都是因为我之后的路,你觉得我怎么能安心,怎么能不去做些什么?”
“玄机老人你知道吗?他也是为我而死!你现在知道我身上有火印毒,你也知道火印毒现在的解决方法是什么,所以不止一人会为我死去!”
邬焱:“……”
“我不会抛弃你,但我首先不能抛弃自己的良心。”苍舒深呼吸口气,“我会替你安排好所有,你会比现在幸福一百倍。”
邬焱:“…你又在骗我。”
他摇头道:“我很自私,他们的事情皆跟我没关系,现在唯一能让我幸福、开心百倍的东西,就是你不要为你所谓的东西去付出。”
“我想要你活命,我想要你心里只有我一人。”
少年的语气极为认真,他哭得疲惫,面容看着又比刚开始憔悴了很多很多。
苍舒却叹口气说:“你如果想要让我活,那便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活。”
“我不止是因为不能抛弃自己的良心,也是因为,我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且我所说的东西,绝对会让你动心,可我不能告诉你。邬焱,你没法做选择,我的路只有这么一条。”
邬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