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连心,即便手指尖的伤口再小,也不可能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疼痛。就算心里觉得这伤口不是很疼,但突如其来、细小的痛感,总是会让人分散些注意力,余光下意识往指尖瞥,寻找自己划到的伤口。
可是苍舒没有。
她仍然同以往一般,目光直视前方,挺直自己的脊骨往前迈步。要不是他让她伸手,她可能根本不知晓自己手上多了道伤口。
苍舒再次开口解释道:“我平日里受的伤都很疼,所以这点疼痛,我自然而然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
谢良青不说话,只撒上药粉,控制灵力传至她的伤口处,问:“苍舒,你经常疼吗?”
苍舒摇摇头:“也没有,只是之前昏迷时,火印毒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谢良青因为输送灵力,脑袋上渗出冷汗。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是我记得只有两次,即便火印毒再疼,也不至于让你忽略这些疼痛。”
他抬头看向苍舒:“我以为你很怕疼。”
谢良青清楚记得小姑娘之前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她,能屈能伸、敢说敢做,不会是如今沉默、隐瞒,满嘴胡话。
那个时候的她,一定是怕疼的。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怕疼了。
“……”苍舒抿唇看着谢良青,在瞧见他面容上的冷汗时,用了些力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谢良青根本不给她机会,死死拽着,平淡地看着她。
苍舒垂眸盯着手上的伤口:“师兄,成长不就是跌倒了勇敢爬起吗?只有小孩子才会在跌倒时,坐在地上哭。”
“但这不代表大人不怕疼。”
谢良青反驳道:“苍舒,谁都会疼,只是长大后,表现疼得方式与小时候不同了。比起默默忍受,我更喜欢那个会怕疼,而规避一切的你。”
苍舒也喜欢那个自己。
喜欢那个不知道真相、可以无忧无虑做任何事、不着调却又靠谱的自己。
苍舒又想抽回自己的手,可谢良青没有半点松懈。她瘪瘪嘴,用眼神示意道:“师兄拽得太紧了。”
“在给你上药。”
“那可以不握着我的手腕吗?”苍舒摇摇自己的手腕说道,“手腕很疼,应该掐红了。”
谢良青低头看了眼道:“原来你还能感受到疼痛,我以为你感受不出来。”
苍舒心中慌乱,可面容上却没有显露丝毫。她咧嘴笑出声,装出副从容模样:“师兄这是说得什么话?”
谢良青叹口气。
半晌,突然开口说道:“苍舒,你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也有伤口。”
“……”
空气突然变得寂静。
苍舒下意识将手往回缩,但又极力控制住自己缩回的手,微微张开,往自己手心里看了眼。
没有任何伤口。
只有因为练剑而磨出的茧子。
谢良青就这么看着她。
漆黑的瞳孔内无比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什么都没说,可眼神内所包含的情绪,又好像是将自己所要说出口的话,都通过眼神告诉了她。
苍舒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张口说道:“其实——”
“不用跟我说。”谢良青的声音很淡,可苍舒依旧知道他生气了。
“我要跟你说。”她有些委屈,没听他的话,仍旧自顾自说:“师兄,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良青松开她的手,转头看向窗外,没理她。他的眉毛蹙得很紧,手指尖也泛出白色。
好像是有些不耐了。
苍舒瞧见,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是换话道:“那以后,还是师兄陪我吗?”
“……”谢良青侧着身子回答道:“我不确定,明天再看吧。”
周围气氛又陷入沉默。
疾风马的马蹄落在青石路上,花车的花因为速度之快往后扬,却没有花瓣掉落在地上。
苍舒握紧手往后放,眼神落在窗角,漆黑一片、模糊一片,没有聚焦。
谢良青在下车时又问她:“在碰见妖皇时,你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吗?”
苍舒终于抬头看他,不紧不慢地问:“师兄,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吗?”
二人对视。
花车的帘子从谢良青的指尖滑过,他闭上眼,最终先转头,走向府内。
心是疼痛的。
这种感觉,比他当时发现自己喜欢苍舒、需要背叛自己道、修不成自己道时还要难受。是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敲碎了他的肋骨,又用针线缝上去那般。
谢良青仔细回想花车上的一切。。
——她感受不到疼痛、愈合不了的伤口,虽未承认,说另有隐情,但他就是知道她的症状。
这两个症状,无论是哪个,都是极为致命的点。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她,也不敢再同她说话,将自己关在房里冷静了一个时辰,才出门拐向右侧,敲响他人院子的大门。
“咚咚咚——”
极为规律的三声。
里头的人开始并未听见,直到响声重复,才传来带着鼻音的话语。门像是被阵微风吹开似的,宿行白从门缝中探出脑袋,核桃眼睛在白绫上勾出弧度,小布衣道袍,穿在他身上有些短,但仍然很好看。
“怎么是你呀。”他打了个哈欠,头发乱糟糟,声音也极哑。
谢良青生怕他下秒将门关了,立马用手撑住门,道:“我想找你帮忙。”
宿行白驴唇不对马嘴,他没听他说话,只探出脑袋,快速地左右转动、摇晃:“…苍舒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是我来找你帮忙,不是她来找你。”谢良青耐心重复。
“这样啊。”宿行白露出虎牙,直起身子往旁边退:“原来传闻没有骗人,你还真跟苍舒闹掰了。”
谢良青:“?”
不是,这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话?怎么就莫名其妙说他跟苍舒闹掰了?
宿行白大概是意识到了他沉默的原因,打着哈欠多嘴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在你们面前提起这件事情的。”
谢良青:“……”
“只是你们闹掰这件事实在是太火了。”宿行白指着门道,“你进来的时候记得把门给我关严实了。”
谢良青‘啪’的一下将门关上,说道:“你继续说。”
宿行白解释道:“我是这么听说的,说你今日上午陪苍舒去了皇宫,回来之后,莫名其妙凶了人家小姑娘一顿,然后把她丢到了花车内,自己一人走进府,没管她了。”
谢良青:“……”
“不说话,还真有此事?”宿行白坐在院中央的躺椅上,系着白绫的双眼,有些飘忽地望向她。
谢良青答道:“确有——”
“那我这里不欢迎你。”宿行白听到前两个字时,便皱起了眉毛,直接打断他下了逐客令,“你这么对你师妹,还想叫我帮你忙,你脸皮真厚。”
“……”
谢良青冷笑:“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她的事情。”
宿行白挑眉,大概是觉得眼睛疼,闭上眼摇着椅子问:“她有什么事需要你来找我帮忙?她不能亲自来找我吗?”
“我觉得我跟你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好聊呀。”宿行白说话直白,把能说的都说了,“难不成你是来向我宣战的吗?恕我直言,以你的身份,即便在一起了,也不会被人祝福的。”
“话本呢,是话本。”
“现实是现实,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
谢良青:“……”
谢良青忍着口气道:“我来找你不是跟你宣战,也不是来侮辱你、责怪你,我就是很单纯找你帮忙。”
宿行白反应过来了:“你找我帮忙的这件事是关乎苍舒?”
“对。”
“那你说。”宿行白也不嬉皮笑脸了,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谢良青道:“我找你帮的忙,也跟我上午,别人说我和她吵架这件事有关。”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跟苍舒确实是吵了一架,只不过吵的架并没有硝烟,用准确的词语形容,应当是冷战。
宿行白问:“然后呢。”
谢良青道:“上午我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原因在于我发现了苍舒隐瞒我的事情。”
“……”宿行白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谢良青抬眸,继续说:“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怕宿行白不相信,又说道:“今天用叶子划破了她的手指,很长、很细的伤口,可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甚至连解释都支支吾吾,说是因为火印毒。”
“于是我又骗她,说她手心里有伤口,而她下意识,便是将手往回缩。”
“她的伤口愈合不了。”
“另一只手的指尖有道浅色的疤痕,是她咬破手指画符的痕迹。而且她的胳膊上也有包扎的迹象,我想找你帮忙,想让你帮我算算她到底要干嘛,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那样。”
宿行白没说话,只是支着脑袋,摇着椅子思考。
好半晌,才出口道:“我好像知道是为什么。”
“你干的?”谢良青脱口而出。
宿行白摆手:“我像是会对苍舒干这种事情的人吗?”他说道:“我知道,只是因为我听她同我师父聊天时谈过这些。”
“……”
宿行白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他,毕竟天命不可泄露,若是他轻易告诉他人,不仅谢良青容易遭罪,连他也会遭罪。
可是——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谢良青是属于无条件对苍舒好的人,也只有告诉他,他才会全心全意,不顾自己性命的为苍舒拼命。
宿行白多问:“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告诉我,你早上是因为她隐瞒你,所以你才同苍舒吵架吗?”
“不是,我跟谁吵架也不会跟我师妹吵架。”
“那你早晨的态度为何——”宿行白说到这儿便留了些空档给予谢良青回答。
谢良青直接上口说道:“我要是不表现的狠一些,怎么来找你问这些事?假意因为她的隐瞒对她生气,其实我只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会阻止我来找你、阻止我去找其它线索。”
对于苍舒来说。
所有人都远离她才好。
邬焱说得没错,她是想抛下身边所有人,所以他表现得越生气,反而对自己的调查会更有好处。
宿行白恍然大悟,失笑道:“原本我还真以为你同她生气了,原来是你故意演出来给她看的。瞧不出来啊,你这骗人一套一套的,果然——”
“老实人骗人才最让人防不胜防。”
谢良青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接下来该你说了。”
宿行白听见这话,从椅子上坐起,将腿挂至扶手边,边翘腿边说道:“她的火印毒可能跟她的代价有一定关系。”
“代价?”
奇怪的字眼从宿行白口中说出,谢良青没听明白,只能喃喃重复了几遍。
然后他忽地抬头问:“你的意思是,她现在这样是因为代价,不是因为火印毒。”
“嗯。”
宿行白道:“我师父的代价是死亡,所以苍舒的代价,也一定不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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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舒在花车上坐了许久,才从车上跳下,稳稳落至地面。周边进出的弟子用‘吃瓜’的表情看她,苍舒微挑眉,没过多在原地待,直接进府回了院子内。
裴含玉还在她院中央坐着,听见动静,也只是不紧不慢地转头,悠悠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苍舒此次比往日要回得早的多,听见他这么问,便也答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师兄在我身边,妖皇见我们二人都来,害怕得罪我的师父,所以就早早放了我。”
她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态度从容:“跟你说个事。”
裴含玉很自然地将手放到她身前,示意她抓住他的手。
老头瞧见,又‘哟’了声,调侃道:[你还挺主动的,她不握你的手,你自己倒还递上去了!也不害臊!]
[不过含玉,请继续保持这样,很不错!值得表扬!会自己讨肉吃的小狗,会让人喜爱!]
裴含义:“……”
苍舒:“……”
裴含玉现在听他的话已经不尴尬了。见苍舒还没反应过来,上前抓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苍舒反应过来,在他手心写下字——
‘我师兄在试探我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