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魏郡太守府。
孙原归来,同时也带来了黄巾军的全面攻势。不过有卢植统兵在巨鹿郡与张牛角的黄巾军对峙,邺城周边尚属安全。张范总算是喘下一口气,魏郡太守府中的二十五位掾属首度齐聚一堂,应对眼前百年未有之变局。
太守府正厅内正端坐两排掾属,郡丞华歆不在,便以张范代郡丞事,以下依次是管宁、郭嘉、邴原、王烈、和洽、射援、射坚、荀攸、石韬、袁涣、袁徽等太学一系,右侧则是以五官掾沮授为首,依次为田丰、审配、朱瑾、崔林、李历、闵纯等魏郡人物。
仅是今日之局,孙原便已经看出来,这魏郡太守府内的人物已然分成两个派系了。
孙原一身紫衣,望着厅中二十余位年轻俊彦,不禁微微一笑:“诸位,孙原初入魏郡府,便要面对两派人物,这日后该当如何?”
张范目瞪口呆,他实在想不到孙原竟然如此直接,他当初与华歆本有筹谋,魏郡人治魏乃是不得已之策,黄巾军外患比魏郡内的明争暗斗更为可怕。沮授、田丰等人皆非普通的名士,更是魏郡乃至整个冀州的豪门大族的领袖,他们自然瞧得出孙原非同一般之处。孙原是天子钦点的魏郡太守,将来无论留任冀州还是入朝为卿,必是非同小可。而孙原此刻最需要的便是魏郡世家豪门的帮助。华歆三请沮授便是为了孙原能够得到沮家的支持,沮授的父亲是广平郡名士,沮家更是世代研习经学,虽然比不上清河国的崔家,于冀州亦是一等一的家族,得到沮家的支持便是得到了魏郡本土人的支持,孙原这个魏郡太守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
“公子说笑了。”沮授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沮授既受征,忝为魏郡五官掾,自然当为魏郡尽心竭力。魏郡太守府内,并无派系。”
管宁和郭嘉同时望向沮授,心中明白,沮授的话,便是田丰、审配、朱瑾的话。
“诸位好似并未将冀州的黄巾军放下心上。”孙原望着沮授那一列人物,“似乎已有对策?”
“公子亦是心有对策。”沮授微微一笑,眼神中神采一闪而过,“黄巾军看似势大,实则流民众多,公子前几日从中原而来,亦是证明中原流民食不饱腹,张角引动流民,跋涉数百里来到冀州,便被北中郎将的三万大军挡在巨鹿城下,可见百万之众并不足惧,魏郡并不堪忧。”
孙原笑意不减,并不答话。郭嘉心中有数,反问沮授道:“沮公倒是看透了局势,可有对策?”
沮授淡淡道:“百姓所图,安居乐业。让张角的流寇,变成魏郡的百姓,则张角必败无疑。”
此时管宁却是脸色一动,冲沮授道:“愿闻其详。”
沮授伸手,四根手指清清楚楚:“兴教育、理户籍、分粮、安民。”
“好策略。”管宁面不改色,淡淡反问:“魏郡的农田,沮君可能分得清楚?”
此言一出,厅中所有掾属,除却郭嘉、王烈,均是变色。
魏郡的地,豪门最多。
管宁这一句话,只指沮授和所有魏郡的豪门。
沮授脸色瞬间已变回原样,依然沉稳冷静:“青州儒宗管幼安,果然有圣贤之风。”
他望着管宁,脸上又浮现笑意:“黄巾起事,无非官逼民反。这几年天下灾祸不断,故而中原千里良田颗粒无收,粮价涨而百姓饥寒交迫,而豪门大族兼并土地,故而让张角有机可乘——管君此语,可是意指沮授在魏郡,有占人田产的举措么?”
张范在旁道:“魏郡之田,有四万七千顷,按照近三年上计,沮家的田地确实持续增加。”
“上计”便是每年,每州每郡均有一次全境统计,人口、牲畜、田地、产物、税收等数据,于每年九月将数据递交帝都大司农府中,汉律称“计断九月”。沮授心中一动——他实在不曾料到,华歆三请自己出手,却在见到孙原的第一面上,便陷入了孙原、管宁、郭嘉、张范四人联手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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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魏郡太守中的议论纷纷,此刻心然正与李怡萱、林紫夜二女在邺城郊外寻找心怡的住处。
“这里不错。”心然笑着说道,春葱般的手指指向不远方,“这四周树木丛生,又有这一片天然坑洼,绝然是个好去处。”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东边一片竹林,中间一片桦木,西边一堆乱石,方圆足有三十丈许空旷草野,不远处便是一道清澈溪水,与邺城的乡野农居所隔不过二三里,十里外便是虎贲营的军营,正是绝佳的所在。
“好地方。”
林紫夜怀抱手炉,披着紫狐大氅,靠在石头上休憩,她的身体本经不住折腾,不过心然和怡萱出来,若是留她一个人在府中也是闷着,便跟了出来。三女住惯了药神谷,自然更喜欢这田园生活。
孙原的马车被遗弃在黄河南岸,此时的新马车乃是沮授所赠,沮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如此小小马车,虽然不及二千石的六驾马车宽敞,亦是足堪够用。此时正是张鼎担心三女安全,特地派了五十虎贲精骑护着三女,他的本意自然是觉得三女住在城内更安全,私底下亦是派人问过孙原,却不料孙原一笑置之,道一句:由她们去罢,生生给顶了回来。张鼎无奈,便命五十骑护卫左右,更兼为三女打造城外的住所。
“那便是这里了。”李怡萱望了望四处风景,嫣然一笑:“哥哥肯定喜欢。”
五十名精骑,除了杀敌,也是建造的一把好手,三河骑士训练本就有素,更是和黄巾军连战两场,对于杀人放火一道和建造军营一道同样精通,当下便按照李怡萱的想法,砍竹伐树,引导溪水,搬移石块,在这草野之上大建屋舍。
“哥哥定会喜欢这里。”
李怡萱望着眼前,仿佛又回到了药神谷里,那安然恬静的所在,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山中不记年,悠然度人间。
“这处所在,该取个名字。”林紫夜望着心然,“然姐,你说叫什么?”
白衣仙子如怡萱一般,望着眼前风景,过往一一闪过,绝美的脸色浮现淡淡的笑意:
“他是清华无双的公子青羽,那这里,便唤作‘清韵小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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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的静室里,郭嘉细细地讲述那个平凡的故事,俗套、孤独、落寞。
手畔,一炉香冉冉而起,云雾缭绕。
孙原慵懒地靠在榻席边,手里把玩着一个茶盏,静然无语。
郭嘉说得很慢,直到话音落下,孙原的茶盏已空了七次。
他看着他把茶盏轻轻放在茶案上,轻声道:“梦做久了,连我也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孙原看着茶盘上未干的水迹,呆呆地一动不动。
猛然间,沉默的紫衣公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想来,楚天行前辈也有多的是身不由己的罢?”
“世人皆如此,何况是他。”郭嘉亦是淡淡道:“他自号‘一剑萍舟’,看似洒脱,实多无奈……除自安慰,又能如何?”
楚天行,诸般无奈、诸多孤寂,尽一生铸造一柄“六相”,便是寄托一生期盼,相逢、相识、相知,方能相思、相念、相守。
可是这跌宕尘世、纷扰红尘,又能有几多人能相守终老?
求一人白首,念一人相守,人生的多磨,再是快意江湖,也难洒脱。
“你说——”郭嘉问: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梦境?”
孙原似是什么都未听到,郭嘉便这么看着他,突然看他张了张口,蹦出了一个字:“是。”
郭嘉追问:“那你的梦境是什么?”
“你向来识人知心,你认为呢?”孙原仍是一动不动,郭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茶盘仍是茶盘,茶盏仍是茶盏,唯有茶盏之下、茶盘之上,有一道浅浅水迹,似干未干。
“你若是有梦,也不会何等偏执。”郭嘉摇头,“你虽率性,却也是有度之人,若是你的梦都似他这般……”
他似乎正想到什么,缓缓地收了声音。
“意犹未尽。”孙原慢慢转向他,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茶盘水迹上,郭嘉望着他,只觉他神情呆滞,话却利落:“后半截想说什么?”
“看你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郭嘉不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今天……是春分罢?”
“不错。”孙原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春分来了。”
“冬去雪融,春来燕归。”
冬去、雪融。
春来、燕归。
看着窗外暖阳融雪,那紫衣公子如临梦迹,轻声道:“神人无机,达人无迹。他本超脱世外,既选择入了红尘,又岂能独完其身。”
这声语,似叹惋,亦似自哀,他眉宇低梢,平白生出一股淡淡忧愁。
“红尘事,自有终。”郭嘉伸手从茶盆中盛起一勺茶汤,倾入孙原的茶盏中,“你这般摸样,怕是看不到这世局终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孙原哑然失笑,“我这副身体,当真是懒得动弹。”
郭嘉瞥了他一眼,哼道:“华子鱼为郡丞,管幼安为长史,这份待遇,天下郡守无出你之右,若是这般都不能让你专于兵事,那嘉便是瞎了这双眼睛了。”
清韵小筑,悠然静谧。
望着眼前竹楼,仿佛又回到了药神谷,回到了那片世外的净土,一池一桥一溪水,一座竹楼,月下对影三人。
心然坐在楼前阶梯上,竹制的阶梯青翠,映照着她如雪白衣,份外清爽。
“然姐,不冷吗?”
怡萱的声音从楼里传来,曼妙身姿隐藏在素衣之下,带着活泼生气。
心然回头望她,微微一笑:“还好,不冷。”
紫狐大氅落在肩上,怡萱坐在心然身侧,搂着她的手臂,两人裹着大氅,月华如水,美如画卷。
“然姐去哪里了,怎么都不说。”
心然望着她,伸手替她拉紧了衣领,没有说话。
月下人影成双,却仿佛有什么隔阂,将两个互相依偎的人隔成了两半。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却没有再追问。
心然凝视着她的侧脸,肤若凝脂,眼眸亮若星辰。
这样的女子,真的进入了青羽的心里罢?
她眼前突然浮现了那个雪地里哭着给紫夜披上身上仅有的布片的小男孩,那个生性善良却心藏戾气的少年。
她望着怡萱,缓缓道:
“你知道吗?青羽在遇见你之前,从来不敢这样去爱一个人。”
怡萱仿佛愣住了,缓缓答道:“我只认识哥哥一年,没有你们了解的那么深刻。”
“但是我知道,哥哥是我遇见的最契合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她的脸上浮现笑意,只是这笑意,在心然眼里是那样勉强。
心然没有动,眼神温柔如水,可是怡萱却觉得,这如水一般的人间仙子,别有许多深意。
“那……夏绪洋呢?”
三个字,直入心底,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那个名字,如深入骨髓般刻在她的心上。
心然从她怀里抽出手臂,缓缓将她搂在怀里。
“你……怎么知道的?”
“青羽不过问你过去二十年的事情,你也不会过问他过去二十年的事情。是紫夜同我说的。”
“你若是真爱青羽,自己应该想得透彻、明白。”
她低着头,任由她搂着自己。
是过去吗?还是未来?还是根本就一直都未曾改变的心意?
风吹来,寒入骨。
“那是过去了,我已经忘了他了。”
是吗?可是……你们在一起过三年。
心然未语,只是让她臻首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抚着她的背:“不说了,你睡吧。青羽回来,我叫你。”
她的头悄悄缩了缩,靠在她肩上昏昏睡去。
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也都有悄然撕裂埋藏回忆的封印。
药神谷之前,孙青羽之前,你还爱着夏绪洋。
到今时今日,你仍爱着。
心然望着万里寒空冷月悬挂,寥寥星辰,一缕乌云悠悠。
星虽耀目,却云中望月。
竹本无心,终节外生枝。
青羽,你可知道,你望的这个人,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啊!
她霍然明白,云患大师在她临行前为何赠她这道颂子。
那个梦缘塔顶的佛门修者,看淡了云舒云卷,偏又患得患失。他知道,离开了帝都孙原,此去必是坎坷。
青羽从来不惧什么内忧外患,他怕的,是最亲近的人,在他最需要帮助时,捅他最深沉一刀。
她缓缓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然知晓,明天,或是未来,已有一场难解的局。
她本以为,离开了药神谷,离开了那个束缚的地方,他总该得到自己可以肆意的天地,渊渟不动待潜龙,他是潜龙,必有出渊之时。
可这一方天地,何时顺过人心?
青羽,你可能撑住这层层磨难?
寒风一卷,冷了楼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