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话殿中回响了一圈又一圈,又在耳廓中回荡,仿佛带着霸道的力道,一击一击地冲撞着脑仁。
浅灵头中眩晕无比,眼前飞舞着无数黑黑白白的蝴蝶,她快要看不清了。
从知道自己的仇人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一日安眠过,疲累在身心之中已经积重良久。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时刻绷着一根弦,保持着警惕与理智,然后默默算计着每一步,算计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反应。
明明局势大好,明明手里握着确凿无疑的物证,可她攻陷下来的堡垒,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瓦解崩塌。
“斗胆问一声陛下,庚子之变过去十一年了,您放下了吗?”
“大胆!”
祯和帝怒拍龙案,人也从龙椅上腾了起来。
殿中的太监都跪下了,浅灵还倔强地站着,与祯和帝对望。
卫晏洵深知祯和帝秉性,乾纲独断,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改,更是吃软不吃硬。浅灵现在服软作可怜状,还能博取一些补偿好处,留得青山在,乾坤再造;真惹祯和帝发怒了,她就完了。
“父皇息怒,浅灵毕竟是受害之人。”卫晏洵用力按住她,低声道,“回去再说好不好?”
浅灵拂开他的手,直视天颜。
“陛下想臣女如何服气?臣女满门被屠,连一个公道也不能争?”
祯和帝顿了一下,依旧道:“事情已经过去那样久了。”
“但仍在律法所定的追案期限内。”
“法乃立国之本,但法外容情。”
祯和帝回答得果断。
“你家人去世多年,你该习惯了。何况朕已封你为乡君,你上有皇后和定王为你撑腰做主,下有齐瑞津将家产家业尽数归到了你名下,养尊处优如此,不遑多让于朕膝下的每一位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为何处心积虑,一心要弄死别人?”
“姜琢君固然害了你的亲属,但事出有因,带来的也并非恶果,于公于私都该从轻发落。你若认下这个结果,朕可以考量对你施予抚恤。”
“臣女不认!”浅灵大声道,“凭什么?”
“凭我是三品归德将军,开国名将之后,祖上三代为国征战效力!”
赵跃站起来,走到浅灵跟前,刷地就扒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布满伤疤的健硕身体,气焰极其嚣张。
“而你家算什么?不过一窝子贱民,你们的性命何足与我相提并论?遑论那个贾峻,他只是个囚犯,死有余辜!”
“我赵跃半生戎马,保家卫国,扞卫疆土,战功累累,伤痕亦累累!我是功臣名将,为了我的命,死几个平民百姓怎么了?我救下的平民百姓难道还少了?你说,你说啊!”
他对着浅灵大吼,浅灵怒目视相视,赵跃看她不说话,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重新把衣服又系上了。
“小丫头,圣上宽仁,所以给你乡君的名头,但你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贱民始终只是贱民,你们从生下来就只知犁自己门前一亩三分地,牺牲你们救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天经地义,你们该感到荣幸才是。”
“姜琢君的命,我救定了。到此为止,听懂了吗?”
他说完,眼睛眯了一下,有威胁之意,然后望向龙座。
祯和帝手指摩挲着镇纸上的花纹,语气平淡。
“就这样吧,传令三司,尽快结案。”
浅灵被卫晏洵拉着从殿中走出来,一身力气已经全部用尽。赵跃在前面走着,宽大的袖翼在身后拂甩,十分嚣张。
浅灵死死盯着他,强撑走完丹墀,不让自己从高阶之上狼狈地摔下去。
卫晏洵握着她的臂肘,低声道:“不要冲动,这里是在宫中。”
赵跃在前头听到了他们的动静,特意转过身来,歪头等着,脸上是恣意的笑。
“哟,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我刚刚说话说重了,让小姑娘难受了?”
卫晏洵冷眼盯着他:“赵跃,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本王剪了你的舌头。”
赵跃完全不怵他的威胁,只道:“下官还有些歉意的话要跟乡君单独说,定王殿下可能行个方便?”
“休想。”
“让他说。”浅灵道,“你让一让,我想听。”
浅灵眼圈赤红,像有火在燃烧,却硬是一滴泪都没掉下来。
卫晏洵看她如此,自是放心不下,无奈浅灵坚持,他便盯着赵跃,慢慢退了几步。
“我会看着你。”
赵跃勾唇一笑,弯下了腰,低声对浅灵道:“小丫头,杀人的罪我认下,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我本可以连杀人都不认,给你扣一顶诬告朝廷命官的大罪。识相些就赶快收手,从今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你就是找死,听明白了?”
浅灵咬着牙:“谁挡在姜琢君跟前,我就弄死谁。”
姜琢君,你,还有淳王,都得死。
赵跃仰天大笑数声,拍着手:“很好,很好,我等着。”
他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卫晏洵走过来,把手放在浅灵肩上,弱小的肩一下子塌了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还好吗?”
浅灵仰头看着天,天已经晚了,暮色四合,月牙在东边灰蒙蒙地出现,是那样孤单。
“是不是不会有人在意,我家人死得冤不冤枉惨不惨烈?”
“怎会呢?”卫晏洵轻声安慰道,“只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父皇掌一国之政,也要权衡利弊。”
浅灵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温热翻涌,再睁开时,她的双目亮得出奇。
“我要弄死他。”她又重复了一次。
“我知道。”
卫晏洵温声宽慰,送她出宫。
陆方站在马车边,看浅灵一脸凝重和沮丧,挠着头,迷茫无措。
“姑娘……”
他把那匣子捧出来,里面已经空了。
浅灵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抓过,用力掷了出去。
该死的尹泰!
竟敢骗她。